《双生故梦》剑之缘

72、第七十二章

　　朝阳缓慢升起，夜色褪去，道道光束倾洒入交错的枝叶间，冲淡了婆娑林浓重的墨色，有少许落入婴儿漆黑眼瞳之中，滑过少年倒影的轮廓，绽放一抹明亮流光。

　　姬如轾瞠目结舌，有一刹那以为自己是昏睡了一整晚，此刻才大梦初醒。摩苏里苍凉凄美的歌声，沉痛的倾诉与不久前急促的自言自语都只是夜风吹过耳畔带起的幻觉，气色恢复均为假象，仿佛他生命逐步衰微至死，不曾有回光返照的短短两个时辰。

　　姬如轾好歹经过几次沙场征战，死人没少见，本不应大惊小怪，何况摩苏里与他萍水相逢，算不上熟人。若没有昨夜里的交谈，他对此人所知甚少。但世事就是这般奇怪，这异族人如此猝不及防地死在他身边竟会带来前所未有的无措。

　　血泪未晞，仍在冰霜下艰难流动。那张高鼻深目的面孔近在咫尺，定格的哀容埋在阴影之中。而他的女儿则重现生机，甜美的笑颜沐浴着明媚阳光，如同花苞在凛冬枯萎的枝叶怀抱里绽放，宛若死亡孕育新生，绝境换得希望。

　　惊诧过后，姬如轾半晌品不出自己心间是什么滋味，似乎无甚波澜，却也不是毫无触动，像浸入冷水泡得清醒，情绪并无躁动，杂念尽数沉淀下去，承装心事的虚空却拓宽不少。

　　“活着太累，死了也好。”他目不转睛良久，直盯到眼花才移开视线，余光边缘再次触及那道一闪而过的黑影。他视若无睹，用剑在这棵树后翻起土来。

　　风过深林，叶落簌簌，夹杂着其他响动。有什么蛰伏在草丛中窥视着前方装作不知的戎装少年。

　　那东西匍匐前进一点，就见姬如轾阴狠的目光无比精准地刺过来。灌木丛哗哗作响，偷窥者逃之夭夭。

　　“谁吓唬谁呢？”姬如轾冷笑，”有胆就出来，没胆滚远点。”

　　他继续手上的活，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嘶哑的声音，直入脑海：“你在做什么？”

　　“挖坑，埋人。”姬如轾回复一句才反应过来，“弗谖？”

　　“不必了。”那声音十分微弱，但足够听清，“摩苏里身中诅咒，死后七日后会融化为冰水。”

　　“你在哪？刚刚在附近晃来晃去的就是你？”

　　“不。那是只变种尸狼的幼崽，侥幸逃过一劫。不用管它。”弗谖说，“地下石室的入口就在这株婆娑树下，你把摩苏里移走即可看到。带阿诺下来，我在里面。”

　　姬如轾扯了下嘴角：“你怎么不上来？”

　　“你见着我便知。”

　　“行吧。”少年照她所说挪开尸体，抱着孩子进密道，从积满灰尘的破损石阶稳稳当当走入地下室，只见眼前石床与洞顶被巨大的树状凝冰相连，冰中隐约有个人影，应是弗谖没错。

　　“怎么给冻里面去了？”姬如轾眯了眯眼，将婴儿放在旁边，对弗谖说，“等我救你出来。”

　　“不用劳烦，你只需把手放在冰上，让我借些力量将冰融化……”弗谖苏醒不久气力尚不足，欲慢慢调动法力，可突然听见外面叮呤哐啷噪音大作。

　　“融冰？那得多长时间。我来给你个痛快些的。”

　　她心道不妙，急忙破冰而出，连近处冰梢挂着的麻衣都没来得及披上。

　　红衣女子轻盈如飞羽般飘落而下，坐在冰树脚边倚着枝干，一睁眼，就见姬如轾举着大石块正睨她。

　　“呵？这么快啊，正打算祝你一臂之力呢。”姬如轾瞧着那张不及他巴掌大的苍白脸庞，扔下石头。

　　弗谖瞪他：“我要不快点，恐怕头会让你给砸爆。”

　　“瞧你说的，我有那么不知分寸？”姬如轾拍拍身上的灰尘，扬起下巴：“爷很细心的好吗。”

　　弗谖懒得和他计较，又疲惫地合上了双目。

　　“怎么，没睡醒？”

　　“用力过度了……”红衣少女眉头轻蹙，嘟囔着歪了歪头，朝冰棱倒去，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接住了她的脑袋。

　　弗谖十分不悦地重开眼帘：“你干嘛？”

　　姬如轾：“给你垫垫，别戳着。”

　　“……”

　　一边无人看顾的婴儿放声大哭起来，二人不约而同闻声望去，弗谖还不忘拍掉那只贴在自己侧脸上的手。姬如轾回头瞄她一眼，没说什么，径直走去把孩子举到眼前：“哭啥，别哭了听见没？”

　　阿诺脚丫在半空中不停地乱蹬，小手抓着少年结实的手臂，呜哩哇啦哭得声嘶力竭。

　　姬如轾越哄越糟糕，被吵得心烦意乱，额上青筋几跳，突然做了个鬼脸吓她。

　　哭声戛然而止，婴儿脸上还挂着莹莹泪珠，双眸圆睁呆呆地仰望。

　　嗯，效果不错。姬如轾颇感自豪，扬唇一笑。

　　“哇——”阿诺瞬间变脸，嚎声更大。

　　“什么玩意啊！”他怒了。

　　“你笑起来难看呗。”弗谖起身走来，才到跟前，姬如轾转身就把孩子塞进她怀里，自己像躲瘟疫似的闪到一边去。

　　阿诺在弗谖怀里很快平静下来，姬如轾慵懒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她缓步在前走来走去，熟练地哄孩子入睡。

　　红绳松落，墨发及腰，细看时那道身影的线条轮廓竟格外柔顺优美。一身成串的骨饰从她脖颈至胸前再缠到腰上，所镌刻的图腾纹路连成道道波澜，随着她轻轻颠簸摇晃而相互碰撞，其声空灵悦耳。

　　姬如轾斜着眼似不屑地盯着，实则微微出神。

　　阿诺浅睡过去，弗谖抬眸看向冰树，轻唤：“摩苏里？”

　　“嗯？”姬如轾一愣。

　　弗谖顿了顿，声音低落不少：“麻烦你把摩苏里搬到这洞里来。”

　　“好，等着。”少年按着膝头起身，三步窜上地面。

　　冰封的尸体被扛下来放置于石室中央，弗谖静立许久，慢慢蹲下来，凝视摩苏里在冰霜下模糊不清的容颜，说了句鬼羌语。

　　姬如轾活动着肩臂，目光落在尸体上，不禁一怔。

　　错觉一般，摩苏里的容颜不再哀恸，而变得安详平和。

　　“他真的死了？”姬如轾问。

　　“嗯。”

　　“可他女儿不久前也像是已死。后面却莫名其妙又活了。他有没有可能……”

　　弗谖轻柔地拭去阿诺脸上的泪水，将她放在父亲身边，摇头道：“摩苏里的魂魄散了，哪怕形体长存，也不会再醒过来。”

　　“鬼羌族的主神达耶于两年前彻底消亡，但遗下诅咒在摩苏里身上，要他魂灵灰飞烟灭不复存在，要阿诺死于非命和他一般下场。”红衣女子跪坐在旁，俯身行礼，“摩苏里自杀而死，自毁魂魄，以此提前将我唤醒，并换来阿诺五年寿命。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定会保他的族人和女儿安然无恙。”

　　姬如轾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找了另一句来替：“他死前嘴里一直念叨什么，是在同你说话？”

　　“他是在对阿诺说，讲他与妻子卓娅的相知相爱，讲他踏入人间辗转追寻的一生，说死后想化作天上的星星看着阿诺长大，说阿爸爱你，胜过对主神的忠诚，胜过对繁华尘世的向往，胜过他不入轮回的生命……”

　　睡梦中哭丧着脸的女孩渐渐展颜，嘴角上扬，弯成可爱的弧度。弗谖的目光在她粉雕玉琢的脸蛋上来回逡巡，一时半刻无法移开。

　　气氛凝结，姬如轾闷的慌，想开口又不愿打扰她。

　　“好了，让她睡一阵子，我们有话出去讲。 ”弗谖眼帘微闭驱走落寞，取下麻衣裹住自己，回眸对少年小声道。

　　姬如轾点头，先行踏上石阶回到地面，深吸几口新鲜空气，记起要事来。

　　弗谖随后走出，仿佛只消一眼就知道他心中所想：“你来不仅是为了和摩苏里的约定，还为寻人是吗？”

　　这么一说，姬如轾省了开口，心里畅快不少，他挺直腰杆，严肃道：“对，是和我睡在同屋的一对兄弟，张海和张山，几天前地震那晚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怀疑是进了这里。有人说他们要去找一个绿眼睛的女人。我估计除了你再没别人。所以，你见过他们吗？两个偏瘦的年轻人，一高一矮，高的脸黑点，矮的脸很白。摩苏里原本打算帮我找来着，可惜……”

　　“我身处地下，又在冰中沉睡，今日之前完全是封闭无识的状态，没有任何所见所闻。”弗谖漠然回答后，又蹙眉想了想：“张海……名字似乎有点熟悉。”

　　她倏尔望向少年，眼神变冷少许。

　　“怎么？”姬如轾下意识退开一步，就听她道：“那个男孩……他弟弟是么？竟然活到了现在……”

　　“嗯？”姬如轾也不知她是在询问还是自语。

　　弗谖收回视线，无声叹气：“如今朗卓外围如你所见，并无其他人，几日前尸狼肆虐，他们要真进来这里，估计早已遇难。即便没有，张海的弟弟也必死无疑。”

　　姬如轾横眉冷目，急问：“张山？他怎么会？”

　　“他们不是亲生兄弟。”弗谖说，“你口中那个张山，原本有个孪生哥哥，被张海杀了。”

　　少年惊诧：“什么？”合着这俩兄弟还是仇人关系？

　　“张海杀他哥哥作甚？”

　　弗谖正视他，语气蓦然凝重：“张山的孪生哥哥，是殇痕的前任宿主，因承受不住邪力而发狂，企图吞噬他的亲弟弟。张海为救张山，不得已才杀死他。”

　　“殇痕……发狂？”姬如轾脑中轰然作响，不受控地陷入莫大恐慌之中，遏制住全无理由陡然腾起的怒气，咬牙说：“你怎么知道这些？”

　　“因为我就在旁边看着，目睹了这一切。”弗谖深碧色眼眸中倒映出一个完全不同于表象所示，宛如恶兽般阴邪十足的少年，而她丝毫不畏惧，继续面无表情道：“那对孪生兄弟魂魄相连，哥哥丧命，则弟弟必死，与你和你妹妹如轩何其相似。所以张山早在十多年前就已魂体分离，是半死状态。张海求我救活他，我无能为力，只让他向北去。若能寻到殇痕的下一任宿主，凭他曾经与诅咒之间的感应，或许还能续几年命。张山存活这么多年，已经很是幸运。偷借诅咒之力，亦要被诅咒抽取生魂，多年下来，殇痕愈加强大，平衡打破，残魂耗尽，终于回天乏术。”

　　“……”姬如轾火气消减，内里又被寒意侵占，犹如从炼狱跌落冰川。

　　他尽量平和道：“他们原来是……有意接近我？后来又因我而死？”

　　“不确定，是巧合也说不准。”弗谖忽地眸光微变，又言：“不过你身边倒是存在有意利用你的人……”话到一半没了下文，她不想干涉过多，回过来道：“张山的死是与你有关，但无论如何，这已是尽人事知天命，最好的结局。闲话不提，你目前状况很是危险，刚刚差点控制不住，压制炼魂是当务之急。”

　　姬如轾仿佛没有听见她后面所说：“那还有张海，你先帮我找找他如何？”

　　弗谖稍作沉默，看似不太想回答，但最终还是轻道：“他借我的力量保护张山不死在北上途中，以自己十年寿命相抵……如今，应是到头了。”

　　“……”少年震惊哑然。

　　“你的意思，我一个也救不回？！”

　　弗谖转身快步走出很远，沙哑的声音从铺满落叶和金辉的高地传来：“是，你救不了你的朋友，正如我再也唤不醒我的恩人。有些人会猝然离开，离开了就不再回来。你在他们生命中仅是个过客，他们在你生命中又何尝不是如此。那些共处的时光其实远不及往后漫长的追忆缅怀，等光阴抹去一切，遗忘掉的，便当他们从来不曾存在。”

　　“喂！你上哪去！”姬如轾原地不动扯着嗓门喊。

　　“操心自己的小命就跟我来！还是说你要牵连你妹妹和张山一个下场？”

　　她速度不减，听着风声呼啸在耳边，心道：生离死别还多，你又待如何……

　　最近便当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