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星]荒城》李守白

1、chapter1

　　武/士刀刃折射干渴尖锐的阳光，离地一尺，冷芒闪灭，映在沧月的脸颊上。

　　她孑然走在这条街道上，手执弧弯流畅的武/士刀，背影挺直。

　　没有风。她走动时带起的气流托起纯白风衣的衣摆，猎猎之声激荡在这个几乎虚无的空间。

　　天空流淌着暗黄色的云层，像是沙尘笼罩。日光时盛时黯。道路笔直向前。两旁鳞次栉比地矗立着空无一人的建筑，沿着道路伸展向城市中心——一座极其遥远的塔。塔身高耸细长，被过长的距离压缩成滑稽的小巧。水泥、柏油、颜色暗沉的广告牌、断了电的霓灯，严丝合缝地覆盖住这个城市的表面，捂死了所有的生机。

　　这是一座荒城。

　　黑瞳扫动，将可见之物全部纳入中眼中，沧月执刀的手臂紧绷，警惕异常。

　　空，常常意味着危险。

　　若没有水源，对她而言，则更是绝境。

　　极烈的阳光似乎要晞干整座城市。

　　忽然，她望见右前方静默屹立着一座教堂。走近，只见乳白色大理石砌起墙壁，哥特风格宗教尖锐感迎面压迫而下，塔尖是异化的十字架，仿佛耶稣还在架上沉默地忍受苦难。

　　沧月右手攥紧刀柄，逼近教堂大门，侧耳倾听周遭动静。察觉无异样，她霍地推开了教堂大门。阳光随着她的动作如潮水般涌入昏暗的堂内。

　　尘埃在白亮的光线中浮动。

　　沧月攒眉，定睛望去。

　　银白色短发，笔挺的浆洗过的白西装，熟悉的背影，远远地站在神像下，仰头上望。光从玫瑰窗外映射进来，他身上斑驳流转着玫瑰窗五彩的色光。

　　沧月放缓脚步，约两丈远，站定，轻声开口：“十月？”

　　背影保持着站立仰望的姿势。没有应答。

　　沧月目光瞟过圣水池。里面是令人失望的干涸。这意味着，她所能依仗的，只有手中这柄刀。
　　她改变了问题：“你是谁？”

　　依然毫无回应。

　　沧月从右手边的座位区后排快步绕过，步上台阶，绕到耶稣受难的神像下，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面前伫立不动的人。

　　确乎不会认错。是十月。他灰蓝晶透的眸子神色温柔，仰视着耶稣身处苦难却依然安宁的脸。奇怪的是，沧月感觉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偌大的教堂，面前站立着无比亲近熟悉的人，她却依然是茕茕一身。

　　沧月跃下台阶，大步向门外走去，与十月擦肩而过。毫不犹豫，亦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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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街道上，她继续沿着这条唯一的路往下走，朝着铁塔的方向。

　　左前方似乎是休闲娱乐商铺聚集地，破败的巨型玩偶跨坐在油彩剥落的广告牌上，夸张并保持静止的笑容并不能让人产生愉乐，黑白分明的巨大眼睛微微下看，仿佛监视着街道上的动静。沧月瞥向一旁玩具店的橱窗。巨幅落地玻璃让目光毫无忌讳地穿过，落在排列得错落有致的玩偶橱柜上。

　　她发觉了不寻常。

　　金中带红的卷发用红皮筋扎成两蓬马尾，女孩坐在玩具店的高脚凳上，手里攥着棒棒糖，一动不动，与满屋的玩偶仿佛是同类。

　　“一月。”沧月仍没有放弃试探。

　　女孩幼小的身体毫无反应。

　　沧月改换了握刀的姿势，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咔嚓”一声，橱窗玻璃四溅，有如碎裂的阳光。再加一脚，整面玻璃訇然垮塌。

　　与这暴烈的动完全相反的，是女孩死气沉沉的静。

　　沧月咬了咬苍白的嘴唇，转身离开。

　　她脚下的街道最终直指铁塔，但沧月仍孜孜不倦地推开每一扇可以推开的门。

　　像是寻找同伴。也像是寻找，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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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动物园内发现二月……在汽车4s店内发现九月……在歌厅发现六月……酒吧内发现五月……书店里有莉莉丝……居民房阳台上是三月和四月……餐厅内是七月八月……还有堕天使们，分散在各处。

　　最后，她在歌剧院舞台中央见到了一个她未曾谋面的少女。少女白皙的脸在身后猩红的幕布的衬托下格外引人注目。缀着水晶流苏的发带穿过她微栗色的黑发，及腰的长发收束于米色发圈。齐刘海下是一双饱含生气的红瞳。娇嫩的唇角挽出一个微笑。白色连衣裙勾勒出曼妙身形。是个美人。她纤细的手腕交叠于胸前，似乎随时准备着表演。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对着浮动灰尘的被灯光打亮的空气。

　　沧月有些疲倦地在第一排观众席上坐下，正对着宛如雕塑的少女。

　　她低着头思索，并不看那少女。但被陪伴的慰安环绕在她身畔。

　　陌生人的陪伴能够减轻她所承受的孤独。

　　忽然，舞台的镁光灯一瞬闪灭。黑暗倾顶而来。沧月霍然站起，紧攥手中的武/士刀，将呼吸潜藏于黑暗中。

　　又一瞬，镁光灯全部打开，忽如其来的光明像是洪水一样淹没了她。沧月下意识抬起手挡住眼睛。强光带来的窒息感渐渐消退。沧月放下手臂。少女还是站在舞台中央，与那人一般的红色眼瞳却直勾勾地盯向了她。

　　少女目光的变化刹那便引动了沧月紧绷的杀气。她扬起手中的武/士刀，直直劈了过去。青光暴烈又安静地在镁光灯下闪动。骨肉在刀刃下裂开的声响细微得瘆人。血溅上猩红的天鹅绒幕布，很快便消融不见。少女的头颅在半空中飞速旋转，黑发飞扬。那张白皙的脸上溅了污血，破坏了所有的美感，唯一留下的只有唇角的笑。

　　头颅撞在舞台木质地板上，撞出空洞的响声。没了头颅的身躯依然稳稳立在舞台中央。刀身上黏稠的血顺着血槽滑下，汇聚在刀尖，缓缓滴落。

　　目光盯紧那个兀自对着她微笑的头颅，寒意从脚尖上窜到发梢，沧月收了刀势，谨慎后退，慢慢离开这个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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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剧院，这个空间与初见时一样荒凉。沧月仰头，只见铁塔近在眼前。消弭了距离的压缩，铁塔高耸得难以想象。沧月的目光向上挑，当看到塔腰的场景，她的瞳仁一瞬收缩。

　　白色风衣的男子被钉在塔腰，成人小臂粗细的钢管贯穿了他的腹部，鲜血洇开在纯白的衬衫上，宛若妖冶的花。他垂着头，银灰色的长卷发倾泻而下，蔫蔫残喘的生气。像是……受难的耶稣。

　　玄月。

　　含着名字的唇齿颤抖着犹疑不决，沧月浑身战栗起来。她见过无数的死亡，承受过无边的黑暗与孤独，但在这一刻，她依然心悸不已，像是灵魂都在震摇，碎裂又拼合。

　　忽然，天色开始以肉眼的可见的速度变黯，黑暗如同潮水一般涨上来，逐渐淹没整个城市。沧月朝铁塔一路狂奔，风掠起她的风衣衣摆，猎猎激荡仿佛刀刃一般，切割着有质的空气。

　　她跃上铁塔，向着塔腰快速攀爬。铁塔的每一条钢架上，都挖着血槽。鲜血在其中蜿蜒。犹带温热的血蹭到她的衣服上，渗进她的指缝中，昭告着塔腰处生命的逐渐枯竭。

　　最后，她踏上了塔腰处的钢架。

　　玄月兀自不动，犹在意料之中。钉在身体中央的钢管凹出血槽，他身体里的鲜血顺着这条通道流向整个铁塔。

　　突然，沧月感觉身后的城市发生了变化。

　　猛一回头，她发觉整个城市的霓虹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七彩的霓虹灯一闪一闪。

　　热闹的死寂。

　　这座铁塔，如果她没有猜错，是整个城市的输电站。

　　而他，是整座荒城的电源。

　　“你来了。”破碎却依然温柔的嗓音拂过耳畔。沧月蓦然回首，见他勉力抬起头，酒红色的双眸里是毫无苦痛的温润笑意，还有难得一见的疲倦。

　　狂喜与巨大的悲伤一同冲刷着沧月的头脑。她抬起颤抖的还滴着他的鲜血的双手，极致温柔又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脸。

　　她用额头抵住他的，体温与交缠的呼吸给予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我带你走。”沧月的喉中擦出低声的诺言。

　　她双脚踩跨在钢架上，举刀劈砍突出的那一截钢管。钢与钢的碰撞，溅出火星点点，整个铁塔都在因为这种暴力的撞击震颤着发出訇訇的响动。

　　玄月忽然抬手搭住了她的手腕。这轻柔无力的动作却让她手中的刀瞬间停滞。

　　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滑下来，映照出城市的万千霓灯。

　　他们彼此太相知。

　　“我爱你。”

　　玄月的声音低不可闻，柔缓如同四月里水面的风。他只说给她一个人听。

　　火光腾起，舔舐他的衣角，迅速向上蔓延。

　　缓缓的，在他心口的位置，一朵白蔷薇旋转着花瓣绽放开来。绀红的花茎宛如曾经搏动的血管。
　　而他的身体，就在火光中碎裂开，如打碎的教堂玫瑰窗。

　　刀从她手中掉落，砸在塔下。火光映出她苍白的脸庞，她想要张开双臂拥住他，想要挽留这不可逆转的流逝。

　　可她只环住了空气。

　　白蔷薇跌落在手心。

　　身后的霓虹灯一盏一盏灭下去。

　　黑暗，死亡，与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