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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百年榕树 ...

  •   夜深人静,炕上的魏大娘依旧没有醒来。上一次钟大夫把脉,脉搏还是似有似无,事实上没有变坏,便是好转的征兆。

      魏昭辉睁开眼,眼眶红肿静看片刻,确保钟大夫和曾响都睡熟了,这才踮着脚尖悄悄推门离去。
      路上时而有几声犬吠,天上星月朦胧,乌云擅动忽聚忽散,照得地上人影也时明时暗。魏昭辉看不见自己影子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鬼。他一面小心翼翼四处警惕,一面尽可能加快脚步,一路不断小跑,略有些虚胖的身子跑得气喘吁吁,间或停下来暂且喘气,抬头眺望目的地依稀尚远,仿佛追寻一个永远追不上的绮梦。

      老窑洞毁在魏昭辉他爷爷年轻时候,当时毁得不明不白,魏家也多了个不明不白祭奠窑洞旁榕树的传统。这件事只告男而不告女,连魏大娘也不知道,多年来香火旺盛一直不断。

      荒郊野岭,荡着呜呜咽咽的风声,两边似有食肉猛兽守株待兔,魏昭辉想起妻子警告他莫要在夜间独行,原以为不过是阻止他离开,好依偎相伴,现在想来是的确是关怀情切,他倒是误会了妻子好意。

      终于毫发无损地赶到目的地,刚才还繁茂的虫声已经杳然无音,半塌的窑洞边,残碎瓦砾边突兀地矗立一棵不高不壮的榕树。

      榕树上繁枝如无数只干枯鬼爪,叶却不甚繁茂,单人环抱粗的树干上被割了一圈拇指宽的树皮,露出茶白色本质,像个伤口。伤口上面缠着根铁链,地上牢牢嵌了个铁环,铁链另一头将榕树与铁环连接。这铁链竟是为了锁住这颗松树。

      榕树抖了抖枝丫,本就不多的树叶又簌簌落了一地,坑坑洼洼的树干上依稀有张人脸,口吐人言,是个男声,疲倦得似乎双唇都来不及翕张:“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不要过来吗?路上多危险,可有谁问难你。”

      魏昭辉似被蛊惑,迷恋地轻抚着树干上的脸:“容儿,我实在是不放心你独自在这里。”

      刚才还温声细语的榕树精,现在却发出毛骨悚然的叫声,嚣张阴狠道:“你个杀千刀的负心汉!白眼狼!竟然将我剥皮锁在这里,我容小郎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他越说越愤懑,挣扎也越厉害,锁链勒着茶白身子渗出一波一波涟漪粘液,那是他的血。动一动浑身如针扎,他像是眼睁睁看着刀山火海拔舌地狱,惨烈异常,偏偏有意要将自己推入。容小郎修炼不长,好歹是正经修道,力气不小,几乎将地上铁环拔了出来。

      魏昭辉慌了,连连后退,眼角含泪,愁眉苦脸哽咽着劝道:“好好好,你别激动,我只是来看看你好不好,我这就走。”

      容小郎盯着魏昭辉渐渐远去的背影,终于放下心来,也不再挣扎,一动不动冷声道:“出来吧,我都看见了。”

      午后问话时,居同野和沈吟便瞧着魏昭辉说话躲躲闪闪,寻死觅活过分夸张,欲盖弥彰痕迹明显。于是居同野和沈吟夤夜不睡,躲在魏家附近,果然看见魏昭辉偷偷摸摸溜出来,他二人正好跟上。

      躲在树后的居同野一惊,看了看身边的沈吟,他刚才还警告过自己,小心无用,因为早就被看见了。
      沈吟耸耸肩又努努嘴,毫不介意。

      居同野和沈吟走出来,一块几亩大小的空旷土地上,这颗榕树格外突兀。夜深凄迷,风吹糜烂,月光因妖精而阴鸷,仿佛这块不宽广的地上当真有恶灵徘徊不去。容小郎虽然顶着一张树皮的脸,依稀可见眉眼丰神俊逸,皮相温婉,是副顶好皮囊。

      “沈大人,又见面了。”容小郎道。

      居同野惊得合不拢嘴,看向沈吟:“你们认识!”

      沈吟以为他是吃醋,忙搓着手讨好道:“算不上认识,还记得咱们才见时,有颗老松树倒下砸了两户人家么。那树就是他推的,怕你担心,没敢告诉你。”

      居同野这才回想起来,想不到快一年前的事居然还有缘由。虽说世事无常,大多时候还是天理循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容小郎看着这两人之间浓情蜜意,不无嫉妒,冷哼一声,恨不得将其中一人嚼碎吞入腹中,叫他们此生阴阳两隔不复相见,挨永世寂寥,受日夜凄沧。他对着居同野皮笑肉不笑道:“还有一件事他没告诉你,那堵墙也是我推的。”

      这该死的榕树精,沈吟只得赔笑,笑出一口白牙,眼睛因笑容而眯起来如月上枝头,继续解释:“当时是怕你害怕嘛,又想着事也不大,你又不了解我,哪里敢叫你知道这些,便没有理睬。”

      居同野摇摇头,想起那时候当沈吟是个冒充知县的小疯子,还胆大妄为想拿他换点银子打牙祭,时隔不长他应该记得很清楚才是,没想到现在想起来却觉得悠悠长长,一颦一笑都习惯痴迷,好像那是许多年前的事,而他和沈吟也认识了许多年。

      容小郎看着二人之间情愫成窠,现在的沈吟和居同野看似神仙眷侣不受风侵尘扰,只叹热恋情深。非卿不可也抵不过无情棒槌鞭打鸳鸯,抵不过那些琐碎繁冗的日子如生铁淬火。生铁尚可锋芒,而万物淬火终不过一抔灰烬。

      原来魏昭辉娶的第三任妻子,就是这棵修炼百年的榕树精,他本是颗长在窑洞边的普通榕树,后来天意垂怜,某年盛夏时节雨水众多电闪雷鸣,恰有一道闪电击中窑洞。当时魏昭辉的爷爷尚且年轻,看见窑洞边的榕树独树一帜岿然不动,误以为是榕树成精,恼他成日在树边点燃明火熏烤,烟雾呛口,炙火难忍,担惊受怕恐累及后代,这才定下了祖辈男丁祭拜榕树的规矩。

      机缘巧合,受了百年延绵不断的香火,还真叫容小郎成了精。容小郎果然是得天垂青,天生腰细而柔,面如傅粉唇如涂朱,眉眼间透着天地灵物般的精致可人,是个能叫女人伤心的模样。他天真烂漫,伴野兽虫鸟,如不食人间香火的仙女,也想到人世走一遭。

      后来轮到魏昭辉来祭拜,他小时候也乖巧,容小郎百无聊赖如获至宝,祥父慈母看着他长大成人再到成家。

      容小郎正直妙龄,一朵花开的年岁,难免春心萌动一发不可收拾,某日兴起化为人型扮做过客,与魏昭辉相见。当时魏昭辉第二任妻子正被母亲赶走,便对容小郎诉苦,这人忠孝仁义俱全,一来二去更是纠缠不清,渐渐谁也离不得谁。

      热恋之中的容小郎难免一时冲动,竟将自己就是他祭拜的那只榕树精一事诚实相告。没想到魏昭辉不仅不介意,反而更倾心于他。容小郎为了能保日夜相守,又叫魏昭辉尽全孝道,便化作女子,魅惑了个媒婆凭空捏造身世,乘着大红轿子,敲锣打鼓抬入魏家。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水面如银过分平静,任谁都想搅一搅。何况命运是虬龙,翻江倒海,无所不能。

      婚后生活没有这一人一妖想的简单,容小郎吸风饮露过着世外高人的生活,十指不沾阳春水,双唇不饮落根茶。单是鸡毛蒜皮柴米油盐的小事就耗去了他许多精力,筋疲力尽之余,偏生还遇到个心歪婆婆,见他的第一眼就将他当眼中钉肉中刺鞋底泥。

      容小郎整日苦苦延挨,人的一生脆弱短暂,于妖漫长的一生之中不过是划过天际的一尾流星,不是唯一,只是绝无仅有,更在当时非他不可。他想着如果魏大娘不在,他就能和魏昭辉继续恩爱,至少在未来的几十年里能够幸福美满。他本就因为看不起一户人家重男轻女而推到松树以求耳根清净,后来见沈吟怕他报复又不管不顾推倒墙壁。

      歹意已成事实,做过便是做过,容小郎已尝过报仇的快感。

      昨夜容小郎趁魏昭辉睡下,独自潜回家,唤出利爪,一爪插进魏大娘心房。

      谁成想魏昭辉一直跟在后面,正看见了这一幕。一个是亲娘一个是发妻,魏昭辉哪个都舍不得,眼见亲娘已死无力挽回,只能尽力挽回妻子。魏昭辉把容小郎劝回窑洞,哄得他化为原型好不要叫人找到,只待事态过去、风声渐熄就接他回家。

      容小郎早在推到松树时便生了戾气,潜移默化,美好情爱没能助他退尽恣睢戾气,反倒愈发严重,是以再度犯下人命案。他满手鲜血蒙昧心志,坚定不移荡然无存,几乎又要发疯作恶,甚至对魏昭辉动起手来。他虽为妖,多年化人,也有了人的性子,唯有一点爱意缭绕心尖,终于悔悟,还教魏昭辉禁锢自己的办法。

      刚才容小郎故意赶魏昭辉走,就是怕这两人收妖时被他看去,容小郎只想在恋人心中烙上最佳姿色。

      沈吟见居同野的确不是在生气,悬着的心放下来,咳嗽一声,才对容小郎道:“你两番作为,本官都假装没看见,上天有好生之德,本意是饶你一命,可你这脾气也忒大。”

      容小郎仰头看天,他看过无数日夜的绝色苍穹,曾经觉得大好美色都不如恋人一面,语气里带着认命的无力道:“天理昭彰,我早已料到有今日之报。我已经被剥皮锁在这里没有反抗之力,你随时都可以动手,只求你别怪罪魏昭辉。”

      居同野也看着沈吟,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理这个容小郎。沈吟放走过鬼,也对使幻术的人既往不咎,又常说妖魔之流比人类更善良。他是县官破案抓人都是理所应当,可是对面是个妖怪,总不能将妖怪抓了上报朝廷。想着便觉得惶恐,看着沈吟越发觉得他笑中有那么几分怪异。

      一个认定自己心狠手辣,一个认为自己工于心计,沈吟气得咬牙切齿,偏偏他还得压抑着本性,不能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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