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姜环 ...
-
明日旬休，今日余先生便下学得早一些，好让住得远的学生早些回家。
课舍里的小娘子们见先生走没了影儿，一改课中时的噤声屏息内敛端正，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地像是欢快的燕子，收拾好了文具书本，互相道了别，便陆续飞奔出了课舍。
姜环朝着自己的小同窗们挥挥手，也将桌案上的文具书本收进了书匣子里，便一手托着腮，一手把玩着一只已被摩挲得十分圆润发着油光的木雕胖娃娃，百无聊赖地坐在座位上等她的丫鬟红芳。
嗯，今日的小酥饼又排了老长的队吧。
及至学里守门的老翁过来锁门，红芳还没有到来。
姜环理了理身上的淡青色半臂衫裙，捧起自己的书匣，向老翁告了别，便穿过小花圃边上的小门，来到了最前头的店中，与伙计说了一声，便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继续等人。
这所女学是余先生创办的，余先生曾经是内廷女官，如今年老方回转了家乡。
余先生不缺银钱，又有才华，极受人尊重，回到家乡便开了这间书舍，收几个小娘子发蒙。
如今天下文气极盛，各地书院颇多，便是女子，也要尽力让她多识几个字，多读几本书，多明几个道理。
只是以前县里只有教男子的书院，尚没有专教女子的女学。余先生办的这间书舍，简直就是县里打瞌睡时被人及时递上了枕头一般，自然是极重视的。
书舍的左边是绸缎庄，右手是个书铺子，连同书舍一起，这条街上店铺都是前店后坊的样式，只是后院里多是住家。
余先生的书舍也是这样的格局，只是由于县里的支持，这间书舍的后院比别家要大一些，分为三进，最前头的店面，卖些纸笔，有她族中的侄孙为她打理，第二进便收拾出来专作课舍，最后头便是余先生的住处了。
姜环不是头一回坐在店里等人，小伙计也没多说什么，专给她留了一道门，便自回后头去吃饭。
如今是五月末，天暗得要晚些，有些富裕人家日吃三餐的，这时候便也都唤了孩子回家吃饭。
小县城里与乡间一般，日落则歇，街上的店铺也都纷纷打烊。
姜环坐在店中，膝上放着自己的书匣子，手里仍在转动着那圆滚滚的胖娃娃，听着左近两边店里伙计们上门板时的笑闹声。
忽然外头一阵高声传进耳中，姜环抬起头从给她留的一扇门板中向外看去，人没看到，却听得一团嘈杂。
“你这伙计好不讲理，这可是我家祖传的画，你家便是不要，也不该撕了我的画！”
“这画可是前朝大家闻汀洲的，你可知闻大家的画儿，到得今日能卖得多少银钱么？”
不知这高声之人又说了些什么，外头便是一阵惊呼声。
与那高声之人对面而站的小伙计此时正面红耳赤，身上也不停地抖着，嘴里仍是强辩：“闻大家的画儿，天下谁人不知？只是看你这样子，怎么会有闻大家的真迹，莫不是扯谎唬人的吧！”
那高声之人矮而瘦，其貌不扬，身上的蓝布袍子明显不太合身，有好几处补丁与油渍，可他声音却是高亢的：“你这话欺人得很，我虽是家穷，但祖上也是得过势的，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拿了祖传的画到你店里寄卖。可你便是不要，也不该撕毁了我的画儿，反倒污我清名！”
小县城里平日难得碰到几回这样的事儿，只是此时街上的人很少，两边的铺子也都打了烊，小伙计在这里与他掰扯了好一会儿，竟也没个人出来帮个声儿。
这倒也不是说这县里的人不懂帮忙的道理，实在是这人拿出来的这幅画不一般。
纵是没啥学问的人，也都听说过前朝闻汀洲闻大家的声名，他的画到得今日可是天价，若这画是真的，那可真是把那伙计卖上十个也赔不起，可若说是假的，他们都是小门小户的，哪里认得出哟！
见众人不敢乱出声，那人便更得了理，高声说：“你们看看我这幅画，看这运笔，这设色，这布局，这题款与印章，无不精妙，而这缣帛更是前朝之物，这样的画，拿到你店中寄卖已是不得已，你竟将我的画撕毁！”
众人随着他的手指点着，面上都露出惊色，难不成这画竟是真的？这下这小伙计可是倒大霉了！
那人眼中带出一丝得意，手一摊，接着说道：“画既毁，我也不多纠缠，直接赔钱吧！”
弄坏了人家的东西，赔钱也是应该，可这幅闻大家的画，得要赔多少是好啊？
这伙计是这书铺子掌柜的侄子，若要赔钱，书铺掌柜少不得要帮他赔了。
此时已有机灵的人溜到后头去叫人了，还有这书舍的余先生，她是有才学的人，又见过大世面，叫她来评一评，兴许会有转机呢？
小伙计急得手足无措，与众人一样，他已是信了这画就是前朝闻大家的真迹。
大家都有些一筹莫展，人群中挤进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穿着淡青色的半臂裙衫，前襟还用银钱滚了边，看她衣衫，应是余先生书舍里的女学生。
小娘子头上梳着双罗髻，插着银质的小铃铛，小娘子身量不高，脸庞圆圆的，十分讨喜有福。
小娘子掂起脚，伸长了脖子，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惊呼道：“啊呀！这竟是闻大家的真迹么？我可是头一回看到闻大家的画，真是名不虚传呐！”
小娘子用手指虚点了点被画主人高高悬起的画，接着叹道：“闻大家的画，就是不一般呐！先生家中也有几幅仕女图，我都看不太懂，可这一幅我看懂了。这不正是戏里唱的董秀娘怒砸碧玉萧么？”
众人仔细朝那画上看去，画中的女子云鬓蓬松，秀眉微皱，正是一副怒容，所站的亭外阶下，一管玉萧断成两截，正正是那小娘子所说的如今流传甚广的董秀娘怒砸碧玉萧。
书铺伙计读过一些书，这出戏也是听过的，立时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揪住那画主人的领口，说：“闻大家是前朝人，怎么会听过这几年才兴起的曲子，更不用说画这一幅画了。你这人分明是居心不良，故意讹钱的！”
一时群情激愤，要扭了那画主人去见官，先前出声的那小娘子已经功成身退站在人群之外了。
“姜环！”
小娘子回头看去，一中年妇人站在书舍的前店阶下招手唤她。
姜环：“先生。”行礼之后便侧身站到这妇人身前。
这位妇人，正是书舍主人余先生，如今已是五十上的年纪了，可是衣饰、鬓发、妆容都十分规整，双目有神，面容平静，看上去不过三四十许。
余先生牵起姜环的手，转身往书舍走去，缓缓说：“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不能这样？
不能怎样？
姜环抬头看了余先生一眼，余先生依然眉目平静，姜环便敛眉应下了。
姜环刚将自己放在椅子上的书匣抱起，外头便响起了丫鬟红芳清脆的声音：“姑娘，小酥饼买来啦！”
姜环闻声一笑，向余先生道别：“先生，后日再见了！”
油壁马车就停在外头，姜环爬上马车，红芳从外头先把书匣子递了进来，自己也上了马车，就唤了福伯赶车。
红芳一路嘴都没停，姜环笑吟吟地听她说着话。“城南那家小酥饼排了好长的队，快要到我时，差点就没有了，可吓死我了，还好前面的人买的不多，剩下这点我全买回来了。”
车上的小几案是固定在车底板上的，不怕翻倒，上面有凹槽，用固定制式的碗碟放在凹槽上，也不会移动。
红芳从油纸包里拈了几个小酥饼放在几案上的小碟中，剩下的酥饼又好生地包起来。
姜环捏着一个小酥饼，用帕子包着吃。
红芳说：“刚才过来时，说是旁边的书铺抓了个骗子，要拿去见官呢！不过好像说是跑掉了。”
姜环手中一顿，跑掉了？
先前余先生说“以后不能这样了”，姜环知晓她的意思，也承她的好意，这是怕自己一个小女孩子冒然出头会吃亏。
姜环拿帕子擦擦手，之前的出头，她并不怕。
书舍是余先生的，左边的绸缎庄是余家堂侄开的，右边的书铺掌柜还是余先生的亲侄子，连那差点惹了事的小伙计也要唤余先生一声“姑祖母”，这条街有一小半的铺子都是余氏家族的，余氏在县里称上一句“地头蛇”也不为过。
那假画主人连这样的事都不清楚，居然挑了余家氏族人来讹钱，定然是个外地人。
姜环只要在这县里，既是帮着余氏族人出头，自然是不怕他的。
只是那个假画主人，竟然逃了。
这样就有些不好预料了，谁能打包票那假画主人会不会恼羞成怒向她这个小女孩子下手呢？
姜环看着自己的五短身材，又瞅瞅一直不停嘴的红芳，又想想外头赶车的福伯。
啧啧啧，这老的老，小的小，就是没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姜环一时也有些惆怅了。
姜环盯着红芳那边，有些出了神。红芳还兀自不知，见姜环看她，还问道：“姑娘要喝水么？”姜环摇头。
她突地眼光一闪，转瞬又恢复如常，只是眼睛仍是不时望向红芳。
红芳有些不明，也看看自己，问姜环：“姑娘，我身上弄脏了么？”姜环还是摇头。
红芳坐的并不是车里固定的座椅，那原是一排长箱笼，平时就放些外出要用的器具或是衣裳，只是今日她们也不过是回乡下的庄子，用不上什么器物，天也渐渐热了，连什么大氅披风也是一概用不上的。
那箱笼与车厢一样长，固定在底板上，上面铺了垫子，红芳就坐在那里，免得与姜环坐在一处，两人都会觉得热。
那箱笼本没有什么稀奇的，只是，此时那合拢的箱盖处，居然露出了一小片衣角。
借着几案上被固定住的小灯看过去，似是宝蓝色。
唔，先前那个假画主人，似就穿的蓝色。
又看这箱笼的长度，回想下那假画主主又矮又瘦的身材，难道，这还真是把那人惹恼了，便藏在她的马车里，要给她好看？
姜环眨巴着眼睛，原先还不觉得害怕，现时也不那么笃定了。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姜环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