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一梦》爱兰醉

2、壹·晨昏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海原市向来是东部八市里最早入夏的那个。
　　洪琳坐在车厢尾部的窗边，戴着她最喜欢的白色耳机，听着苏打绿的歌，望着这城市的繁华从眼前飞逝。
　　有多久了呢，一天，两天，抑或是一年，两年。这不是在思念什么痛苦的记忆，也不是在惋惜什么酸涩的过往，仅仅是一个人缅怀一段不算太好也不算太糟的时光。
　　又有谁会在意呢。
　　洪琳的额头贴着窗玻璃，随着耳膜的震动陷入了那个长久的梦魇。

　　十六岁的洪琳穿着那件难看的亚麻色连衣裙，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停在一间画室门前。
　　静悄悄的，她轻轻将那扇木门拉开一条缝，把脸凑了上去。
　　黄昏时分的三号画室，属于眼前那个面容姣好的少年。此刻，他正拿着调色盘和画笔，完全投入在面前的那块画布上。洪琳睁大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每一次凝神，每一次下笔，每一次勾起嘴角……她贪婪地享受这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时光——即使对方于此完全不知情。
　　然而不知何时，男孩的表情变得很落寞，他垂下头，盯着她所不知的某个角落，很久，很久。洪琳有些浅浅的心疼，是什么又让他难过了。
　　她把视线聚集到那幅画上，随即又眯起眼，努力想要看清那张肖像——
　　洪琳的头猛地从窗玻璃上滑下来，接着，她揉了揉疲倦的双眼，把耳机拽了下来。霓虹灯光映在她的脸庞上，带着点点苍凉的味道。
　　“这不能怪我，不能怪我。”
　　她没由来地呢喃着。
　　在驶向渺茫未来的路上。

　　洪琳记忆中的少女时代，和大多数人一样，遇见了各种各样的面孔，千奇百怪的灵魂；却又和大多数人有些许不一样。
　　大约在洪琳初二的时候，她跟随工作调动的父母从老家去到省城。后来，她考上了江北省最好的高中，斐霜一中。在那里，她认识了许多与她差不多平凡的朋友，而更多的，则是她之前接触不到的一些人。对于一个小城姑娘来说，斐霜一中的三年，无疑是打开了她新世界的大门。
　　现如今的洪琳，不再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畏畏缩缩的样子，她在这个繁华都市最顶尖的大学读研，师从业内知名的导师蔡琛廷，接触国际性的项目，如此多的光环加持下，她也有了更大的目标……
　　距离高中毕业已近七年，她惊诧地发现自己居然还记得当年几乎所有熟识的同学的名字。
　　“有些人，真是怎么都忘不掉的呢。”
　　她低声呢喃着。
　　一个人在太年轻的时候，总会埋下为后来所不齿的小秘密——有些事的发生甚至是自己也很纳闷。而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些过去的和过不去的又会一点一点慢慢复苏，沾上了或苍白或晦暗的色彩。
　　锁住它们吧，当作心底最深处的潘多拉魔盒，永世不要再打开了。

　　又一次，洪琳从那段相似的梦魇中醒来。
　　她拿起床头的手机，翻出一条妈妈发来的语音信件。
　　大概从几个月前，洪琳感染了一次流感，高烧过几次。接着，就开始了有关黄昏的梦魇，并且在最近愈加频繁地侵袭她的梦境。直到前几天，她几乎快要崩溃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已经打听过了，苏医生是海原全市最好的心理医生，昨天我帮你预约了他，就在下午三点半，地址我过会儿短信给你，你一定要去啊，听见没？好了，我要去送你弟去上课了，你忙。”
　　洪琳呆呆地拿着手机，迟钝地打开了短信箱。

　　天气有些阴沉，周围的景物也稍稍泛着青色。
　　洪琳坐在苏医生位于源江边的心理工作室的等候室里。她习惯性地盯着窗外发呆，倦了，索性聚焦在窗台上的一株生得奇异的水仙上。
　　“预约三点半的洪小姐——”一个挽着发髻表情严肃的女人走进等候室，迟疑的说着，“在吗？”
　　洪琳一时有些错愕，随即缓过神来，“我就是。”
　　“请到里面的诊室来。”女人说完便扭头走了。
　　“好的。”她莫名有些不安，用小到自己都不太能听得见的声音说。
　　洪琳走进诊室时，带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墙上的一幅油画。
　　“看着越是普通的东西往往就越隐藏着深邃的意义啊。”男人将头转向姑娘，“你说是吧？”
　　她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男人停顿了一下，随即露出大大的笑容，“请坐。”
　　洪琳顺势坐在他的对面，显得更加拘谨了。
　　经验老道的医生看出了她的不安，便将语气放得更加轻快一些，“放轻松，让我们开始聊聊吧！”
　　情况有些尴尬——因为女孩依然没有接话。
　　“我先来说吧。”医生眨了眨眼，“听你母亲说，你最近经常做同一个梦，是吗？”
　　洪琳默默点点头，又立即摇了摇头：“相似，但又不同。”
　　“可以给我描述一下吗？”
　　洪琳深吸了一口气：“好的。”

　　在入夜前仅剩的琐碎光景里，天空骤然现出了夕阳。
　　“那些个黄昏，就像是现在这样。”
　　随着女孩的话音，苏医生瞥了一眼窗外的景色，随即回过头来。
　　“洪琳小姐，请您实话告诉我。”苏医生扶了扶眼镜，“你的描述给我的感觉是，这些梦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更准确地说，都是你的回忆吧？”
　　她听闻，静止了好一会，接着说道：“是啊，我现在逐渐记起来了，都是……真的。”
　　苏医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那您之前有发生过什么意外或者什么特殊的事情吗？因为我怀疑这些记忆是已经被遗忘后受到刺激然后通过梦境重现来被唤醒的。”
　　“我在前几个月病了一场，之后就开始了梦魇。”
　　“不是——”苏医生摆了摆手，“我的意思是，你是怎么失去了这些数量庞大的记忆的。你说过你几乎每天都会梦见这样的黄昏，却每一个都不一样。”
　　她似乎很困惑，歪着头静静注视着医生的眼睛。
　　像是过了亘古般久远的光阴，女孩把视线移到了墙上仅有的那幅油画上。
　　“也许是当初我妄想硬生生把它们从我的人生中剥离出去吧。”

　　夏天的雨总是来的快，去得也快。
　　洪琳站在玄关，将湿淋淋的雨伞丢在靠近鞋架的角落里。
　　她刚刚从苏医生的工作室回来。
　　洪琳的第七次治疗，正如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苏医生没有做出结论，却又总捕捉到了什么似的。
　　“那个男孩是谁？”
　　“我不记得了。”
　　“那张肖像画的是谁？”
　　“我看不清。”
　　正如往昔，她只能抱歉的笑笑。
　　然而，苏医生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转移话题。
　　“洪小姐，我必须提醒您。”秃头医生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如果您坚持不对我坦诚，那么这种治疗也是无意义的。”
　　她的脸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给我点时间，再多一点时间……”

　　洪琳在玄关伫立良久，然后快步走进一间小小的储藏室。
　　她将无关的杂物都堆在地上，翻出一个牛皮纸箱。揭开纸箱，她找到了那本相册。
　　这是一本有些年头的相册，封皮已经泛黄。在这本相册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分别是她从童年到成人所经历的所有合照，包括，高二修学旅行时的那一张。
　　她的手指在某一页停了下来。
　　就是这个了。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照片，仔细端详。第二排最左边的地方，十七岁的自己穿了一件淡绿色的圆领短袖，刘海被夹在一旁，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放在人群中，丝毫没有出众的地方。接着，她的视线扫过一个个有些陌生的脸孔，停在那个男孩身上。
　　蒋悦承。
　　她为自己还能够立刻说出他的名字而暗自惊喜。
　　“你一直都像这样完美得让我不敢靠近。”
　　她感到有一种快感——就像是把心爱的金丝雀占为己有。
　　接着，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翻出了高中毕业时的年级合影，想要再次寻找那个身影。
　　然而，在偌大的百人合影里，她却并没有立刻搜寻到想要找到的那个人。指腹划过某一块非常不平整的地方，她便去看了一眼——
　　就像是每一次梦魇的结尾时的刺痛感！
　　那是一个被刀割出来的一个小洞，那里原本属于一个恬静的女孩。在洞的右边站着十八岁的依旧平凡的洪琳。
　　“没有了你，我倒也还不算差。”她怅然地抚摸着那起了毛边的小洞呢喃道，“是你吗，是你制造的梦魇来报复我吗？”
　　她闭上眼，却也能浮现那个姑娘的容貌，姣好的面容，长长的头发。她似乎也记不清当初自己这样极端地烧掉她的照片的缘由了。因为她就这样静静地扣着那个小洞，心里居然会有些想念那些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和那个她曾怀有过小小恶意的女孩。
　　那女孩儿的发丝随风飞舞，在记忆里的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它们翻飞着，雀跃着，消失在那最好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