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与将军》天风海涛

1、戏子与将军

　　戏子与将军
　　文/天风海涛
　　一
　　戏子第一次见到将军，是在太子的宴席上。
　　大梁气数将尽，殿内歌舞升平，管事的叫了许多优伶来宫宴，却抵不住一股垂暮沉沉之气在宫中蔓延。
　　戏子被临时叫去凑个数，唱戏也唱得心不在焉。一句“韶光贱”甚至都唱跑了调，他左瞧右瞧，看见了着一袭白衣坐在下座的将军，面相温文尔雅，举止得体，以为是个书生。
　　散宴时，戏子对将军回眸一笑，梦回莺啭，乱煞了光年。
　　这一眼回看，便是让人恋了数年。
　　二
　　自从那日惊鸿一瞥，戏子的样貌就在将军脑内挥散不去。
　　坐思饭想，茶也咽不下。将军再也忍不住了，就派仆人去寻戏子。
　　彼时他不是将军，等他灭了大梁，被封为齐国第一武将还要四五年的时间。
　　三
　　宫宴散后，戏子就回了民间，有时登台卖个唱，也能吃□□饭。
　　又是一年春，郡河太守率军反叛，叛军一路北上，沿江而循，直攻皇城。
　　戏子遍迹江北，所到之处一片饿殍。他面无表情地哀叹两声，原因无他，这些个荒蛮之地，都是梁国故土，而并非叛军所攻之城。
　　梁帝昏聩至此，败了龙运也无足叹息。
　　世道越来越艰难，戏子为了在这乱世活下去，把自己卖给了戏班子。
　　无数个凛冬寒夜，他总会忆起那日见到的书生。戏子每每都在想，那人现在过得还好不好，转身又被传话的叫去唱戏。
　　四
　　将军没找到戏子，他在京城照应北上的叛军，一举夺下这兵家必争之地。
　　郡河太守是他远方表哥，将军早有反心，练就一身武艺，奈何丝毫没有机遇。听闻太守起义，将军毫不犹豫地召集了一批人马，与太守里应外合，换了这大梁江山。
　　又是五年，将军跟着太守四处征战，立下汗马功劳，回朝时被封为大将军。新帝早朝时问他想要什么，除了这江山，哪怕是海底针天上月都能给他。
　　将军笑着摇头，他想说他只要一个人。
　　一个红尘世间，风花雪月中，惊鸿照影而来，在他心底留下浅浅烙印的男人。
　　于是将军在殿上说他想要一个戏子。
　　满朝文武皆震惊，龙椅上的皇帝复杂地看了他良久，终于说好。
　　五
　　皇上的探子有了音讯，将军万分动容，亲自去戏班子赎回了心上人。
　　戏子这些年被兵荒马乱折磨得不成人样，他跟着面沉如水的将军回了府，一路上小心翼翼，声也不敢出。
　　将军走在前面五味杂陈，他想若是当年能找到戏子，心上人也不必遭这些个罪。
　　将军亲手为戏子清扫了房间，流落多年，戏子早已看淡了世事，早已忘却了当初的悸动。
　　他麻木地回想一天之内的时来运转，索然无味。
　　六
　　戏子常在将军书房内写字画画，从前在戏班子里他是不能碰这些的。如今进了将军府，倒是快活了，他做了那些从来都不奢望做的事，看了那些从来不敢看的画，也去了从来不敢去的地方。
　　譬如青楼。
　　早时趁着将军上朝，他偷偷去了京城最繁华的一家青楼。
　　戏子见了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又想到了从前戏班子里的旦角。
　　他自嘲地笑笑，戏子和娼妓，又有何种不同。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他担不起将军的深情，也奢望不起在一起能一世安稳。
　　年少的悸动，经历了这些年风尘的侵刷后就算不得什么了。
　　七
　　将军下朝后去办了些事，中午归家时发现戏子不见了。
　　管事的说有人看到戏子早上出府，现在应该还在京城内。
　　将军推了晚上的宾宴，发疯般地开始找他。他可以接受戏子的不理不睬，可以接受戏子对他痴心一片的视而不见，但是万万不能看不到人。
　　将军临近崩溃，终于在青楼找到了戏子。
　　他几乎快要红了眼眶，一把抱住了茶思饭想的人。
　　戏子微微翕动上唇，喉咙仿佛被什么哽咽住了说不出话。
　　八
　　回府后，两人一句话没说。
　　将军暗暗地生着闷气，很想问他为何一声不吭地去那种烟花之地，问他有没有和女子……却又不敢去找戏子。
　　晚膳后，将军把自己锁在房内。他想了很久，约莫有了个隐隐的猜测。
　　戏子大概还是喜欢女人的。
　　这个念头刚出，将军仿佛就全懂了，他烦躁不过，便沉着心去院内练武。
　　一阵耍枪舞棒后，将军大汗淋漓。
　　他回到房内，看见坐在床上面色微红的戏子，隐忍了多年的渴望终于弦崩。
　　九
　　去过了青楼，戏子仿佛看破了什么。回想来府的这些日子，觉着自己终究是负了将军。
　　男人隐忍得快发红的眼眶，在他的念想中挥之不去。
　　一如当年白衣。
　　戏子终于明白，他放得下，不代表别人放得下。逃避了这些个日子，最对不起将军的原来是自己。
　　他穿上戏服，略描了点妆，唱了出游园惊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一场戏终，戏子古井不波的心底像是回了春，眼珠子也多了些灵动。
　　他狠了狠心，给自己下了点药，进了将军卧房。
　　十
　　戏子□□到半夜，将军才回过神来。
　　他晚膳时喝了点酒消愁，未免有些神志不清。待看清身下的人后，倒是想穿上衣服跑了。
　　戏子侧过身，微微睁眼，明眸皓齿的青年，眼中星辰点点，全都是他。
　　将军凑上去吻了吻身旁的人。
　　又是一阵翻云覆雨。
　　十一
　　戏子窝在将军怀中，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胡话。
　　什么不管从前如何如何，往后的日子将军就归他罩了。事后想来，蠢的要紧。
　　将军笑着听他说，捧着他的脸，一口一口吧唧地亲。
　　戏子仿佛又回到了少年。
　　少年一般的悸动，少年一般的执着。
　　十二
　　这日以后，将军每天春风拂面，马蹄得意。
　　上朝下朝，不管有什么事，好的坏的，他都乐呵呵的。
　　旁人从他们府上一打听，原来是终于把心上人追到手了，纷纷上前祝贺。
　　也有些心怀鬼胎的人，上门巴结戏子，给他送去了些优伶。
　　当然都被送回去了。
　　十三
　　四五年后，齐国四海安平，皇帝晨兢夕厉，蛮夷也不怎么侵犯边境。
　　将军想带着戏子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闲云野鹤，细雨窗棋。
　　皇帝意外地批了。
　　将军跟戏子说，皇恩浩荡，不能不报，先让戏子去住一段时间，自己处理点事就马上赶来。
　　戏子不懂政事，懵懵懂懂地答应了。
　　却没见着将军送他上马时眼中的苦涩。
　　十四
　　戏子拆开家仆递来的信封，看到将军的字迹，不觉地想念。
　　将军说他还有半月就来。
　　戏子想，等吧，将军等了他这么些年，他再等他半月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相思之苦，唯有将军才能解。
　　十五
　　戏子终究还是等来了将军。
　　不过这次，将军背上插了三根箭矢，胸前的盔甲被鲜血染出了锈色。他左手提着随他征战多年的剑，右手重伤提不起来。
　　戏子的瞳孔收缩，木然地看着他。身后是皇帝手下的一批影卫。
　　将军拖着残臂护住他，长剑微凛一指，脸上没有半分惧意。
　　十六
　　将军斩了所有人，亡命天涯。
　　戏子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明白，将军这是功高盖主，皇帝疑心太重，不杀不可。
　　戏子茫然，白读了那么多的话本子，今日才想到了这层。
　　古有吴起被乱箭射死于楚悼王尸上，秦有蒙恬服毒自杀，又有魏将邓艾出师未捷身先死。
　　将军在朝中深得人心，又是天子表亲，能文能武，论才能，太子尚不及他。若是皇帝一朝夕死，试问多少大臣会拥护将军登基
　　戏子心中五味杂陈，古语说最毒妇人心。现在看来，朝廷之上玩弄权数之人才是最毒。
　　换做自己，当是如履薄冰，恐那一朝不慎，便覆了身。
　　十七
　　将军在一处破落宅子里安了家，倒是准备安稳此生。
　　有天早上，将军晨起，说他去街市上买鱼。戏子还在睡觉，就迷迷糊糊地答应了。
　　将军一去不回。
　　十八
　　经历了风华尘世，戏子在殿上看着将军的尸首，突然麻木了。
　　他的泪已经流不出，他的心早在将军死的那天干涸。
　　戏子疯疯癫癫地大笑，笑得不知所谓，笑得痴心荒唐。
　　他抱着将军的尸首，笑了两天两夜，疯疯癫癫，不吃不喝。
　　皇帝将他投下了狱，戏子进去时已经是形销骨立，但他硬生生地从看守那里抢回了将军常穿的白衣。
　　所有人都说他疯了。
　　对，他像丢了魂一样，又呆又痴，抱着那身满是血迹的“白衣”，除了吃喝，就是傻傻地坐着。
　　十九
　　戏子终是疯了，也活不长了。
　　他已经失了意识，不会吃也不会喝，看守的所幸也不管他，任他自生自灭。
　　有日中午，戏子突然大叫，引来了众多囚犯的注意。
　　他穿上将军血迹斑斑残破不堪的白衣，要了一盏水，洗清了脸。
　　众人看到他俊秀风流的面容，一阵唏嘘。
　　闭上双眼，戏子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拖着形销骨立的身子，扯着嘶哑的喉咙唱了曲第一次见到将军时的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戏子虽无浓妆艳服，却一如当年风华绝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