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坎漓

9、山鬼冥萝

　　几个人在楼下一直待到傍晚。

　　翟明志只觉得如坐针毡，他有心想要问些什么，然而看样子，无论是江陵还是秦老都没有回答的打算。
　　翟明志也只好将话闷在心里，安安静静地等着。

　　秦老已经有些想要离开了。

　　从“见到”那两个孩子开始，心头便不停地有个声音催促着让他离开。
　　甚至比遇见江陵时那种威胁感更胜。

　　可是……
　　他暗暗握紧了手心里那几枚铜钱的残骸，终究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原位上。

　　红姐去楼上问孙菡梅和孩子们想吃些什么。
　　家里来了客人，自然是不能如之前孙菡梅说的那般一家人出去吃了。

　　“他们还没走吗？”妹妹问红姐。
　　红姐也喜欢这个孩子喜欢得紧，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小声地道：“还没有呢。”

　　孙菡梅微微皱起了眉，问她：“他们在下面都讲了些什么？”
　　红姐道：“我也不晓得，就陪着先生在客厅坐着，也不讲话。”

　　孩子们明显是不大喜欢来的那两个人的。
　　孙菡梅懒得烦心晚上的菜式，让红姐随便准备两样，继续陪着孩子们在育幼室说话。

　　“妈妈，”哥哥抱住她的腰，埋首在她怀中，瓮声瓮气地道，“我不喜欢那些人。”
　　孙菡梅摸着他的脑袋，眉眼温柔，轻声哄着：“吃过晚饭他们就该走了，明天妈妈带你去游乐园玩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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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哗啦啦地淌，江陵将手凑到水龙头下面，慢条斯理地清洗着。
　　他的手指纤长秀雅，骨肉匀亭指节分明，肤色白皙而清润，宛如质地柔软的美玉，晶莹的水珠飞溅其上，竟显出一种奇异的美感。

　　“喂。”
　　一个声音蓦然在背后响起。

　　江陵没有回头，只微微撩起了眼皮，借着身前的镜子瞧清了背后的景象。
　　那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堵在门口，圆润讨喜的脸上不复孩童的天真，反而流露出几分忌惮之色。

　　“你的身上不对劲……”
　　男孩外表的妖吸了吸鼻子，想要辨认出江陵身上的气息。

　　他嗅到一股并不令人喜欢的混杂了浓烈死气的味道，散发着衰颓至极致的腐朽气息。
　　不像是活人应该有的，更像是某种借尸还魂死而附身的邪祟。

　　“你是什么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们像是已经标记了自己地盘的鬣狗，一心想要将江陵这个闯入者从自己的领地中驱逐出去。

　　“我原以为是哪方野神邪物作祟……”江陵洗干净了手，拧上了水龙头，慢吞吞开口。
　　他转过身，甚至没有抬眸直视眼前的两个孩子，只是自顾自地扯过一旁的草纸擦拭去手上的水渍，声音却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轻蔑来——

　　“不想是个正神。”

　　气氛随着这句话倏然险恶起来。
　　无形的危机感在短短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两个孩子用背抵住了门框，才勉强克制住自己逃跑的本能。

　　江陵站在原地，将擦过手的草纸丢进了废纸篓。
　　“祂在哪儿？”他的动作太过轻描淡写，语气也不带什么杀意，就仿佛只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今天的天气一般。

　　他们知道他在问什么。
　　问那个神。

　　他想要找到那个神吗？他要找祂做什么？
　　他们的脑子有些迟钝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但都紧紧地闭上了嘴，不愿意说。

　　鬼差早就被江陵打发去跟着那个愿意拿命还钱的男人了，并没有跟过来。
　　倘若他也跟过来了，就会发现，一直对周围的一切都表现得冷淡而疏间的江陵，此刻已经少见地不耐了起来。

　　“大宝！二宝！”
　　外头蓦然响起一个女声。

　　仿佛终于寻到了逃跑的时机，那两个孩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飞快朝外跑去。
　　江陵不疾不徐地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出去。

　　“大宝，二宝。”看到从洗手间里冲出来的孩子们，孙涵梅蹲下身，抱住了他们，声音温柔地安慰，“怎么了？”
　　孩子们只是朝她不住地摇头，似乎遭受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连话也说不出来。

　　江陵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他刚朝他们迈开步子，就令这两个孩子同时抬头看了过来。
　　他们盯着江陵，仿佛遇到了天敌后炸了毛的动物一般，虚张声势地瞪着他，身体却下意识地朝着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躲着。

　　他们退到了孙菡梅的身后，扯住了孙菡梅的裙子，仿佛想要藏住自己。

　　孙菡梅诧异地环顾过挤在自己的身侧的两个孩子，站了起来，看向江陵。
　　她的目光不再温和柔软，像一只张开了翅膀意图在老鹰面前护住孩子母鸡，带上了攻击性，敌意地问：“你要做什么？”

　　“菡梅。”翟明志也站在客厅，察觉到了情况不对劲，忍不住叫住了妻子，小声地劝，“菡梅，你让江小先生看看孩子。”
　　他走过去，想要伸手拉过妻子，却被妻子躲开了。

　　“你们吓到宝宝了！”
　　孙菡梅伸手想要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她看着江陵，眼神逐渐趋于凶狠，“你走！出去！这儿不欢迎你！”

　　江陵却朝她更近了一步。

　　只这一步，便将孙菡梅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地朝着后面退去。
　　然后被绊倒在地。

　　孩子依偎在她的身边，恶狠狠地看着江陵。
　　但颤抖的肩膀透露出难以掩饰的不安与恐惧。

　　“江先生？”翟明志朝前走了一步，喊。

　　江陵淡淡瞥了他一眼，目光是冷的。
　　他的眉眼依旧那般冷淡，然而眼眸却蕴着一汪冷得沁入骨髓的寒意，只是这般随意的一瞥，就令翟明志呆呆立在了原地，不敢上前来。

　　“祂在哪儿？”
　　他再一次地问，已经不耐烦起来。

　　空气仿佛凝固。
　　叫人连喘息也觉得困难。

　　然后被一声尖利的哭喊打破——
　　“冥萝！冥萝！救我！”

　　那两只变化做人形的妖大声地叫出了祂的名字。
　　冥萝。

　　江陵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站在原地，虚虚朝那两个孩子张开手，五指收拢，仿佛握住了什么无形的东西，朝外一抽——
　　下一刻，那对孩子再也维持不住人类的形体，化作了两只毛茸茸的动物，跌落在一堆衣物之间。

　　孙菡梅呆住了。
　　那两只动物想要钻进她的裙底躲藏，可是幻术已破，她尖叫着跳了起来，朝丈夫跑了过去。

　　狐狸与猪獾挨在一起，瑟瑟发抖。
　　它们怕极了。

　　江陵朝它们走去。
　　然后，却被一道柔和的碧色光芒挡住了去路。

　　祂出现了。

　　祂很漂亮。
　　明明出现在人面前的时候只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形象，然而明眸微睐之时，却与人一种秋波淡淡脉脉含情的错觉。

　　祂□□着双臂与小腿，身上披着薜荔编织而成的短裙，腰间缠着枝蔓青青的女萝。
　　祂的发很长，乌黑浓密如泛着光泽的绸缎，然而其中却生长出细弱的深碧色嫩芽，小小的、娇娇的，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

　　祂像是从《九歌》中走出来的古老而妖异的女神。
　　祂也确实是这样的神。

　　“山鬼。”江陵轻轻道出那个名字。

　　祂有些惊惶地看向他。
　　她的眼眸是浓到近乎墨色的深碧，宛如了无人迹的山林中倾洒出幽深树影，清晰地倒映出站在不远处那个白衣黑裤的男人。

　　【请不要伤害它们。】
　　祂已经很久没有与人交谈过了，也许是忘了怎么说话，这声音直接在所有人的心底响起。

　　然而江陵只是站在那儿，冷然地看着祂。
　　带着几分审视。

　　“冥萝！冥萝！”狐狸催促着山鬼带它们离开。
　　猪獾也哼哼唧唧地叫唤着。

　　山鬼也确实想要带它们飞快地逃离这里。

　　下一刻，江陵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带着几分渺远的空灵之感，分明自他的口中道出，却仿佛从遥遥的虚冥中缓慢而至，冷淡而轻慢——

　　“冥萝。”

　　他叫住祂的名字。
　　祂就只能看着他，再也动弹不得，连思想也被迫凝视着他。

　　“冥萝，司蓂萝山山神之职。”江陵慢慢地念出祂的名字与神职。
　　他甚至没有正眼看祂，只是垂着眼睑，浓长的睫羽随着话音微不可觉地震颤着，有微弱的光芒在上面滑过——他自虚空中抽出一条木鞭。

　　木鞭泛着微弱的白光，共二十一节，长三尺六寸五分。
　　打神鞭。

　　“这一鞭，打你身为神灵，与妖邪为伍。”

　　打神鞭每一节都封有四道符印，共八十四道。
　　江陵解开了第一道符印，丝毫不见手下留情地朝冥萝打了下去。

　　冥萝只挨了一下，环绕在肌肤表面的莹莹碧光便暗淡了下去。
　　她疼极了，却叫不出声。

　　吱吱哼哼叫唤个不停的狐狸与猪獾也安静了下来。

　　然而江陵依旧没有停手。
　　第二道符印被继续解开，打神鞭再一次落到了冥萝了身上。
　　这一次，她发隙间那些幼嫩的绿芽儿也开始枯萎。

　　“这一鞭，打你身为神灵，为妖邪蒙骗。”
　　江陵的目光扫向那两只妖物，它们下意识地往堆在地上的衣物了拱去，将自己缩得更小，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样就可以躲避江陵的视线。

　　【不是的！】
　　冥萝的声音打着颤，祂像是忍着极大的痛楚，努力地辩解着：【它们只是想要帮我！】

　　打神鞭的第三道符印亮起，它重重落在了冥萝的肩上，抽打出鲜红的血痕。
　　山鬼发间那些青碧色的幼芽终于彻底枯萎了下去。

　　“这一鞭，打你身为神灵，却蒙昧无知、冥顽不灵。”

　　江陵终于停下了动作，祂的身体已经渐趋透明，变得像一团不凝实的雾，烟云一般缥缈地停驻在原地。
　　神力已经被削弱到了极致。

　　“他们受你神力庇护，本该效忠于你。”江陵看向那两只妖物，“纵有我逼问，也不该轻易出卖你，叫出你的神名。”
　　冥萝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心音被江陵打断。

　　江陵的声音带着轻蔑的冷意，“你以为它们是在求救于你？它们不过是知道，我必然能借此名寻到它们侍奉的神……它们只是觉得你比我更好蒙骗。”

　　它们叫来了它们的神。

　　倘若江陵不是山鬼的对手，那么山鬼必然会庇护于它们。
　　倘若江陵强于山鬼，那么它们叫来山鬼便是以山鬼向江陵投诚。

　　山鬼被骗了。
　　没有了神力庇护，狐狸与猪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们只是不想再呆在蓂萝山上了……”
　　它们没有太大的野心，但是也并非是一心一意侍奉神的精怪。

　　它们不想陪着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消散的女神，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然后等到它们的神灵消散，自己也失去神力的庇护，变回弱小的精怪。
　　它们想继续享受受人庇护的惬意的生活。

　　然后翟明志和孙菡梅就来了。
　　他们来到蓂萝山下的小村子——之前他们为这里捐助了一笔钱，花在了翻新学校教室上，老师寄去了感谢信，出于感激邀请他们来学校看一看。

　　学校很小，但是却是蓂萝山附近几个村子唯一一所学校。
　　学生和家长们不知道该如何感谢这对夫妻。

　　翟明志和孙菡梅体贴这些纯良的山民，看着单椒秀泽的蓂萝山，提议想要上去看一看。
　　几个青壮年陪着他们上了山。

　　他们穿过荒芜的杂草，越过深邃的树影，看到了倾颓的神女庙，和破损的神像。

　　其实已经看不出是神像了，本地的青壮年只好用从老一辈那儿听到的传说努力地为夫妻俩解释。
　　“是山神老爷，我爷爷在的时候拜过，听说那时候山神会保佑山下的人日子过得好，跟山神老爷许愿都能心想事成。”

　　山鬼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人了。
　　她的神力依旧留在这儿，听到了那人将祂说成“山神老爷”也不觉得生气。

　　翟明志和孙菡梅已经养成了逢庙必拜的习惯了，面对破损的山神像的时候也下意识地拜了拜。

　　于是微弱信仰带着心愿飘到了山鬼的面前。
　　啊，原来他们想要个孩子。

　　山鬼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人类的信仰了。
　　神越来越虚弱，而人类越来不相信神。

　　祂的同类们一个接一个死去。
　　而祂，诞生于吴楚神话的她，有幸被写入了哪位诗人的篇章中。也许因为那传颂于世的瑰丽诗篇，尚且得以幸存。

　　却也虚弱至极。

　　但是……
　　虽然不是司掌生育的神灵，却也因为这久违的礼物，想要满足信徒的愿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