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长公主传》云白小君

2、第一节：狩猎场

　　两个月前。

　　宁国帝京城。竹意轩。

　　“春风拂面，春暖花开，春去秋来，春夏秋冬。春……花秋月，春、春光乍泄！啊呀！”一记闷声毛栗，一声惨叫呼痛。面对烂漫春光，赵岚忍不住“诗兴大发”，不过她从不吟诗，能说出几个带“春”的成语已经是极限了。

　　“沉默是金，小心露馅。”太子赵旸示意她噤声。

　　眼下，帝京城内炙手可热的才子儒士们正在竹意轩举行诗会。赵旸偏坐一隅是打算挑个顺眼的做“妹夫”。赵岚女扮男装，打的却是另一番算盘：“哥哥，这群人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我能到外头去透透风么？”

　　“不行。”他的拒绝总是干脆利落。

　　赵岚撇撇嘴，复又坐好。可她屁股底下总像是抹了油似的，滑溜溜滑溜溜。一不留神就摔了个，人仰椅子翻。灰溜溜爬起来的时候，她都不敢朝赵旸看。不用看她也能感受到他突破天际的白眼和恨意。顿时有种背上着火，头上生烟的焦灼感。于是，她终于端出得体的笑容，乖乖落座了。

　　“少爷，外头出事了！”侍卫武社琛附在赵旸耳畔回禀。他的声音很低，可“出事”这样的字眼对赵岚有着非凡的魔力。她的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激动的声音都开始发颤：“什么事？”

　　武社琛一愣，随即看向赵旸。

　　赵旸自知摆脱不了这个麻烦精，起身朝外走去：“走，去看看！”

　　就像是从弹弓上的发射的石子一般，咻的一声，赵岚挤过武社琛，窜到赵旸身边。

　　一路走到竹意轩的侧门，另一侍卫孙靖琦已侯着了。见到赵旸，他一面开门，一面解释：“属下在这里守卫，忽的听到一声鸣镝。开门时，就见到了她。”

　　他说话间，赵岚已钻到门外，“啊”的一声惊呼，幸而被眼疾手快的武社琛拉住。

　　那个“她”，竟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她仰面倒在门外，一双眼痴愣愣地望向天空，嘴巴微张像是要说什么。可她什么都说不出了，单薄娇弱的小身子被两只长箭生生穿过，伤口仍在簌簌冒着血，淌到地面聚成了血泊。

　　“别看。”赵旸拉过赵岚，将她的脸埋进自己胸口。

　　“她……死了吗？”

　　赵旸未答，两个侍卫上前将孩子的尸体抬入竹意轩，又将血迹处理干净。赵岚却忘不了她的模样，在他胸膛微微转过头，瞧着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不禁想起自己在春猎围场被射死的经历。

　　那一次，她脑袋发昏，想知道自己如果变成一头小鹿，能不能在围场里活下来。于是，她套上鹿皮缝制的伪装，手脚并用的在密林里狂奔。事实证明她高估了自己逃生的能力，才中了一箭就疼得呲牙咧嘴，迈不开腿了。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又补了一箭，彻底送她去见幻境中的神女。

　　自作虐不可活啊，她一点儿也不后悔！

　　可是这个小女孩，这个尚且稚嫩无辜的小女孩，她不同。她不是什么神女转世，死亡对她而言是真真切切的。挨了两箭后，她是如何忍着痛一路跑到了这里？她跑到这里做什么呢？她在期待什么吗？

　　如果她能再撑一会儿，她会来敲门吗？会求救吗？

　　门内的孙靖琦一定会救下她的！只要她再撑一会儿，再多走几步！

　　可是，一切都已经迟了。她死了，彻底死了。不会再复活了。

　　赵岚望着她，想着她，心中酸楚又不甘。下一刻，武社琛将她挪到墙角的时候，赵岚正好对上了那一双因惊恐过度而扭曲变形的双眼。她一个激灵，闭上眼埋入赵旸的胸膛。

　　四方天地落入女孩乌黑的眼珠里，已悉数褪去了鲜活的光彩，覆上了阴翳。而眼球中爬满的红血丝宛如一根根藤蔓，几乎要伸出来，攥住赵岚。

　　感受到她阵阵惊颤，赵旸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抚道：“我们回宫吧？”

　　赵岚拼命地摇头，却说不出话来。女孩惨死的模样印刻在她心里，无论睁眼还是闭眼，她忘不掉。

　　赵旸朝孙靖琦招招手，将腰间的太子令牌递了过去。孙靖琦会意，接过令牌走出院子，并不忘将门掩好。

　　“是谁杀了她？”

　　“延平王府。”女孩身上的箭，有延平王府的徽记。

　　赵岚错愕，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什么？”

　　“延平王叔有两个义子，赵睿渊身为王府世子倒还谨言慎行，可赵佑康却举止荒诞。他爱好狩猎，却不满足于捕杀动物的血腥快感。他要拿人作猎物，以帝京城为猎场，他就是要挑战律法，挑衅皇室！”

　　“那个女孩……被他当作了猎物？”赵岚更觉心寒，难怪刚才瞥见她的身上还有那么多伤口，裸露的双足更是血迹斑斑。

　　“在这个女孩之前，已经死了好些人。京兆府尹已经调查过，他们来历不明，通常都是外来的难民或孤儿，即使死了也无人过问。如若再调查下去，有的甚至可能还背着几条人命，赵佑康声称自己是替天行道，替朝廷惩治罪犯。”

　　“无耻！”

　　“京兆府将此事于我秉明，可我却碍于王叔，只能将此案暂时搁置。”

　　赵岚一抬眼，见他失落地垂着头，那眼神里分明还有不甘不忍。她莫的心疼起来，朝他劝道：“太子哥哥别急，我有办法！”

　　“哦？你有什么办法？”

　　赵岚吸了吸鼻子，心中一亮：“我见过斗蛐蛐的，斗鸡的，还有斗狗的，还从来没有人亲自下场与畜生斗的道理。”迎着赵旸期待的眼神，她继续说道，“既是恶狗，自然也要寻条恶狗与它相斗！叫它们斗得两败俱伤才好呢！”

　　赵旸会意，朝她笑道：“你果真是个鬼灵精。”

　　赵岚却道：“狗咬狗，与我何干？”

　　赵旸颔首：“也是时候给他们一点教训了！”

　　“那赵佑康胆大妄为，延平王叔即使劳苦功高那也不过是个臣子。这天下，还是父皇的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竟敢在天子脚下闹事，不让他尝点苦头，岂不是让人耻笑皇室无能？”

　　赵旸听了，不禁伸手抚摸过她的额头：“岚儿的确是长大了。”

　　“哥哥心中是否已有了人选？”

　　“闫尚书有个嫡亲侄儿。”赵旸不愿让她知晓那些肮脏的手段，便转口安慰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过你放心，我答应你定叫那赵祐康付出代价！”

　　赵岚用力地点点头。赵旸护着她要离开的时候，她却回过头张望起来：“孙靖琦在门外干什么？”才问出口，心中却依稀有了答案。他既说听到了“鸣镝”，说明赵佑康在射杀女孩时，一路还有许多手下。他们见女孩朝这个方向来了，就发出信号引赵佑康过来。

　　孙靖琦手持太子令牌，纵使赵佑康到了门外，也不敢冒然闯进来搜查。女孩虽死，起码逃过了被丢弃乱葬岗的命运。

　　赵岚叹了一声，回身跟上赵旸的脚步。

　　“来者何人！”

　　忽然响起的喝止声勾住了兄妹二人离去的步伐。孙靖琦出言阻拦，是因为赵佑康已经追到了门外？

　　他竟这么快？

　　赵岚回过头，心跳陡然加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警觉。

　　“大胆，太子殿下和娉婷公主都在里面。凭你们也敢擅闯？”

　　“小王爷到。”

　　“小王爷，这一路都是血迹，到了前头被人处理干净了。那丫头一定就在院子里！”

　　赵岚不自禁攥紧了拳头，赵旸拉住她，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放肆！你竟敢污蔑太子和公主窝藏罪犯？”赵佑康说话时，夹杂着马儿不安的嘶鸣声。

　　“可这里有血迹！”

　　外头忽然陷入沉寂，赵岚听着，连马匹粗粗的喘息声都被无限放大。

　　忽的又一声惨叫。

　　赵岚几乎要冲出去时，武社琛上前拦住了她，只听孙靖琦的声音：“小王爷，你这是……”

　　“攀诬太子和公主殿下，他死有余辜。”

　　从院外传开一股血腥味，它从院门的缝隙中钻进来，透过围墙挤进来，绕到空中飘进来……它一路寻到赵岚，将她包裹，使她几乎透不过气。

　　赵旸仍紧紧地拉住她，低声叮咛：“此刻出去，我们占不到半点便宜。”

　　赵岚明白，努力地克制自己。

　　“既然太子和公主殿下都在院子里，本王既到了门口，若不进去拜见，岂不是不懂礼数了？”他下马的声音，一路朝孙靖琦逼近的声音，都是如此真切。

　　“小王爷多虑了，太子殿下带着公主前来参加诗会，微服私访是以不想被旁人打扰。”

　　“这么说，本王若是执意进去，反而坏了他们的兴致？”

　　“小王爷明鉴。”

　　又是许久的沉默。

　　赵岚如今最恨沉默，她看不到院子外的情形，心情更是焦灼。

　　“也罢。既然太子和公主都不愿露面，逃犯也不在这院子里，那本王就上别处去寻吧！”他似是上了马，朝下人们喝道，“我们走！”

　　在确认外头再无声响后，赵岚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伸开手掌只觉得掌心火辣辣地疼。抬眼一看，适才因过度紧张，连指甲嵌入皮肉中都不自知了。

　　“流血了？”赵旸见了，拉她去包扎。她却不住地回头，望着依旧不能瞑目的小女孩。她要记住她的模样，记住她的死，记住她的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