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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破石头 ...

  •     在清远,大概每个小孩都要认义父。

      认义父即认干亲,但“义父”、”干亲“大多时候并非真正的人,而是一些类似于古老的石磨、高挑的树木、厚重的石头一样的有过上百年历史,亘古不变的物件。

      认干亲就是父母给小孩找这些物件进行祭祀仪式,希望小孩从此能受到保护,继承这些物件旺盛的生命力,从而顺遂长大。

      12岁那年,我也有了“义父“。

      学校里的同学拜义父的时间都比我早得多,他们大多四五岁就有义父了,我也早早打听过:隔壁絮絮的义父是巷口那颗梧桐树,班长陈泉的义父是他们家院子里那口古井,佳佳的义父比较特别,是从祖上传下来的金丝楠木的书桌。

      我问过佳佳为什么这么特立独行,毕竟其他人的义父都选的寿数长的树以求吉利,她家选的树却是一块早死的木头。

      她却神秘兮兮的说:“你们不懂,我的义父是活的,它还在长呢。”

      好吧,这可真吓人。

      但大家听了她的这句话,都沉默了。

      后来我才知道佳佳这句话的意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清远每个小孩都保留的共同的秘密。

      我们的义父是活的。

      我的义父是经过精挑细选的。

      我父母做任何事情都一丝不苟,选义父尤其是。

      要选一个良辰吉日,两人一天不出门,直到半夜十二点整,两人在家门口等,然后随着第一个经过家门口的路人走,一路上相中的最有眼缘的物件,就是我的义父。

      我的义父找到的过程也颇具灵异色彩。

      据我妈说,他们那天等到半夜三点,这才等到家门口路过的一个红衣女人,然后两人紧随她往城外走,越走越偏辟,走了一个多小时,一阵风起,而两人只觉得眼前一暗,眼前的女人就突然不见了。然后他们就看到前面有光,就一直往前走,结果发现发光的是一块白色的石头。

      于是那块石头就成了我的义父。

      但据我爸说,那天他们两个在寒风里冻的战战兢兢的,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一个红裙红唇黑丝袜的女人,他们两一声不响的跟上去,那女人估计也吓得够呛,越走越快,而两人等了这么久自然不能放弃,追的虎虎生风,女人慌不择路在小巷窜来窜去,最后不知怎的把两人引入河边。正好看到了那块月光石。

      第二天白天他左想右想觉得女人突然消失不对劲,又去原地看了,结果发现那处有一口井,那女人哪是消失了,只是不小心掉井里了。而白石头之所以发光,他也打听了,据说是政府为迎接新任市长做了大量门面工程,除了建墙修路种树以外,负责人还顺手把清远河上那块黝黑的老石头涂白了,白漆选的是最好的那种,除了防尘抗风耐腐蚀,还有个功能就是夜光。

      当然,无论真相如何,那天以后,我也有了义父。

      过了几天,妈妈领我到河边,在我的手腕上系上鲜红的绸带,然后递给我三注燃着的香,交代我对那块石头磕了三个头,再绕石头转了三圈。

      礼成。

      她拉我起来,自己却又跪下了,对着那块石头也磕了三个头:“希望您能保佑我家小孩平安长大,不再生病。拜托了。”

      我记得家里有本圣经,妈妈曾在封面上提字:信仰是因为软弱。

      我拉拉妈妈,想告诉她其实没有什么“奇迹”,她也不用因为所谓“奇迹”变的软弱,这不值得。她却回头对我眨了眨眼。我想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妈妈曾告诉我,当一个大人最重要的品质是靠谱,她当时看上爸爸也是因为看上他靠谱,做什么事情都井井有条。

      大人和小孩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似乎是不一样的。

      十二岁的我和同学们都会觉得一板一眼的人好无聊,我们觉得酷的人更厉害。

      酷这个字,如果真要解释,就是和别人不太一样。

      佳佳很酷,是因为别人的义父都是树或者石头,她的义父是个桌子。爸爸很酷,是因为别人都信鬼神,他却坚持不信,即使被奶奶明里暗地里骂过无数次。我很酷,是因为我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我一直没有义父。

      但那天以后,我也有了义父,我的义父是块被刷白的黑石头。我一点也不酷了。

      不过不酷也有好的地方。不酷就意味着加入了群体,不酷就意味着我和芳芳、陈泉、佳佳之前那些说不清楚的隔阂消失了。

      我和他们一样,在这种不酷的过程中窥见了一个秘密。

      一个清远的所有有义父的小孩共同的秘密。

      我们的义父是活的。

      那天晚上回去,我做了一个梦。

      我变成了一颗植物,一颗生长在漫长无垠的河流里的树苗。

      河流静静流淌,河水轻轻抚摸着每一株植物。而河水的每一次灌溉,每一次抚摸,都让这些植物更加茁壮。

      而我位置却不太好,我前面长着一颗硕大的法国梧桐,它的枝干大概五人环抱那么粗,正因为如此,它挡住了我所有的河水,别处的土地都是湿润的,只有我所在的地方干涸遍布裂纹,而我努力吸收,也仅仅找到一点点凝聚的露珠。

      我急的快要哭出来。

      这个时候,河边的一块白石头滚了过来。它先滚到法国梧桐旁边弹跳几下,估计在和法国梧桐交涉什么,大概是交涉没有成功,它跳的更高,居然狠狠砸了法国梧桐一下。

      不过相比粗壮的法桐,这块石头显得太小了,它用尽全力砸一下,也没有让法桐撼动那么一丁点儿。

      法桐动也不曾动,但那块白石头却没有任何犹疑,一次又一次砸过去,所谓水滴石穿大致如此。经过一晚上观察,我发现它居然在法桐身上砸了个小小的坑。

      法桐虽然巨大,但也因体型而颇不灵便,几次举止枝条想抽打这块白石头,都被石头轻松躲过了,试探了好几次,估计也是累了,它终于放弃,抬起了一支自己枝桠,放过来一点点河水的分流。

      河水于是流淌过来了,虽然有些细小,但到底滋润了我身边的土地,让我也能吸收这些清冽甘甜的水汽。

      白石头又弹弹跳跳的过来,在我旁边精挑细选了一个好位置卧了,它选的位置也是好的,正好圈住旁边小红花的一兜河水,河水冲刷到它身上,因此变换角度往我身边奔涌。

      但小红花却因为被它圈了水颇为不满,细细的抱怨了几句,它装作没听见还是卧着,直到远方有一黑影赶到,以神速冲它奔跑过来,它才像是活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跳的远了。

      而那黑影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也看清了那黑影的真容。

      是一个雕着繁复花纹的桌子。用自己四只桌脚跑的飞快,它全身闪着金光,像一只大蜘蛛一样又迅捷又凶猛,追那白石头追的虎虎生风。

      我却从它身上那个熟悉的木头花纹里辨认出什么:这材质似乎是….金丝楠木。

      金丝楠木桌。

      我不可置信又回头看那朵小小的却分外艳丽的红花:“佳佳?”

      那朵花抬起身子,枝叶展开,慢慢伸了个懒腰:“嘘。”

      然后梦醒了。

      那天之后,我便很少生病了。

      母亲也因此分外感激我的义父,还为他取了名字:白川。后来,每到逢年过节,总押着我去拜它。

      但我却不愿意,总拜的不情不愿。

      因为我知道,相比于佳佳的金丝楠木桌,陈泉的古井,磊子的大树,别人的义父似乎又温和又亲切,但我的这块石头却并不喜欢我。

      我听见过无数次它抱怨我了。

      做了这个梦的第二天,我还没有时间想清楚那个梦的寓意,我就见到了那个少年。

      他皮肤极白,一双眼睛闪动,映着天光云影。

      他光着脚坐在树梢上眯缝着眼睛往街上瞧,一身白衣却显得脏兮兮的感觉刚打过架。

      见我从家里出来,他死皱着个眉头四下打量了好几下,好像无法置信似的,再盯了我家的门牌,终于垂头丧气确认了什么,然后远远跟着我。

      一边走一边抱怨:“这盘小萝卜豆芽菜还不够小爷我塞牙缝的!”

      一会还问路过的人:“真是她?看这细胳膊细腿的,怎么长得大?她真的十二岁了?小爷我六岁胳膊腿就比她粗了!”

      没有人理他,他却还是喋喋不休:“可恶的黄毛丫头片子,本来以为找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可以少受几年罪,结果轮上了这样儿的,能不能平安长大还另说….小爷我今年可真在走背运!”

      “太倒霉了!太倒霉了!”

      他抱怨了一路,直到看我走进学校,才住嘴。

      刚开始只是觉得大概是巧合,但晚上放学回家的时候,我终于确定他骂的那个人真的是我。

      我们学校是市重点,就算我们才上初二,也规定了我们一定要上晚自习,而每当我们晚上放学回家的时候,太阳都基本上已经完全落幕了。

      而那个晚上,等我出校门的时候,居然看到那个人在还校门口,他在无尽的夜色里和淡淡的灯光下无比耀眼,当然耀眼的原因并不是他有多么好看,而是因为,他在发光。

      这不是比喻。而是他真的在发光。

      他的白衣服是夜光的。光芒悠悠,映着他铁青的一张脸。

      他看我走来,一边磨牙一边跳脚:“小屁孩!让爷等这么久。”

      那天以后我就知道了。

      我的义父是活的。

      是一块会说脏话,会发光的的破石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破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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