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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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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上海下了极大的雪。
半尺深的雪将这座魔都勾勒得可爱而寂静。
时桥南下了地铁,边欣赏雪景边往言聆风的诊所走去。这一片绿化特别好,春夏秋冬都有应时的花木,此时雪犹盛,寒梅愈香。
过了小桥,一个女孩打着伞,站在一株蜡梅旁自言自语。
“你以为呢?今年冬天雪这么大,像我喜欢你的心情一样深。
“我只是比喻,我对你的喜欢当然远远超过半尺。
“你不要咬文嚼字,跟我咬文嚼字你会输的。”
听起来像在打电话。他没有多加留意,径直往那立着心理咨询室招牌的建筑走去。
言聆风比他高一届,是个轻熟美女,大波浪的栗色卷发,着装总是简单文艺,脸上时刻带着亲切的自信笑容,让第一次见面的人都会如沐春风,仿佛见到了亲人般将心底的秘密滔滔不绝地道出。
这个坚守了三十多年单身主义的美女,在三个月前出国度假时邂逅了真命天子,一个有着湖蓝色眼睛、亚麻色头发、动听声音的法国男人。两人一见钟情,迅速陷入热恋。尝到了爱情甜头的女人,在戴上求婚戒指的那一刻,决定放弃奋斗多年的国内事业,跟随未婚夫远赴异国他乡,褪下大女人的盔甲,换上柔情似水的小女人罗裙。
时桥南这次过来,就是受这位准法国太太之托,接手几个她手中的长期案子。
言聆风的办公室就在自家,两百平方米的复式楼,楼上是书房和卧室,楼下办公。此时她已经将案子整理好了放在茶几上,文件夹、录像带均按患者和时间分门别类。
门一开,言聆风的未婚夫跟他打了招呼,随即吻了下言聆风,转身继续帮她收拾东西。因为要跨国远去,很多东西都无法带走,两人正筛选哪些需要带走、哪些该扔掉或送人。
言聆风把时桥南迎进去:“东西都在这儿了。那两个箱子里都是过去的,这个箱子里的都是重要客户,我已经跟他们沟通过了,希望我介绍医生的都在这里,不需要的都已经挑出来了。有几个案子是比较有趣的,记得给我汇报,不用担心保密问题,我已经征得患者同意,他们很乐意我还会继续关注他们。”
时桥南温文一笑:“你干脆把他们打包带去法国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我倒是想。”言聆风笑,“对了,一会儿有个女孩过来,是一个朋友介绍过来的。她是个有意思的病患,我只能勉强将其归类为偏执型钟情妄想症,有时候还会产生幻觉。不过,我觉得可能跟她的职业有关系。”
“她是做什么的?”
“漫画家。”言聆风想了想,“反正我搞不懂二次元的东西,一直觉得二次元的孩子都有点精神不正常……呃,你除外。”
“师姐,你这是骂人不吐脏字啊。”时桥南无奈地笑。
这时,门铃响起来,时桥南道:“我来。”
门一开,一个清秀的女孩赫然立于门外。她个头不高,中长头发,眼睛里闪着光,像是有人自黑丝绒的天幕里撒落一把碎星,正好落入她的眼中。她穿着一件绿色手绘中国风棉衣,一圈白色绒毛围住纤细的脖颈,越发衬得皮肤白皙。看到时桥南,她眼睛一亮,随即有些愣怔,后退半步确认门牌号,俏皮地歪了歪头思索当前的状况。
时桥南认出了她,这就是刚才在楼下蜡梅树下打电话的女孩。
“言医生?”女孩将自嘲的笑意敛入眼底,探头询问。
里面人影一闪,言聆风带着香风转了出来,她将女孩拉进门,介绍:“桥南,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女孩,林寂。林寂,这就是我要给你介绍的新医生时桥南,他的专业水准可是比我更胜一筹。”
“你好。”林寂眼波流转,狡黠地笑了笑。
“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听到女孩的名字,时桥南脑海里立马跳出这句诗。出自他很喜欢的一首诗,寂寞空灵,很淡很静又难以捉摸。他衷心地赞美:“好名字。”
“这是我外公特别喜欢的诗,少有人知道这个出处。”林寂点头称赞,“你很厉害。”
这是时桥南与林寂的初次见面。时桥南意识到女孩是个聪明狡黠的人,或许就是这份聪明与自信让她过于自恋吧,太美好的人往往容易临水照花顾影自怜。然而,几天以后,当他真正翻阅林寂的病历时,惊喜多过惊讶。
多数钟情妄想症患者都自恋,觉得别人爱上了他,会臆想各种与对方的恋爱桥段。然而,这个病例是少有的钟情于他人。说白了就是单相思,说严重了是花痴。只是因为她是通过声音这种较抽象的东西产生偏执钟情,言聆风才在跟几个同行探讨之后,坚定地给她定义为偏执型钟情妄想症,或者说是幻想偏执症。其实,这都是言聆风随口捏造的名字,严格意义上只能将其称呼为精神疾病患者。
林寂爱着一个人,一个只在二次元接触到的人,一个她连对方真正姓甚名谁、什么模样都不晓得的人。
网络古风歌手,白石。
这个结果让时桥南多多少少有些意外,也有些哭笑不得。他早就听言聆风提过这个案例,没想到内藏乾坤,有更大的惊喜等着自己。
“师姐,你这是整我呢?”合上文件夹,他打电话给言聆风,开门见山地道。
言聆风藏住笑意故作不解:“什么意思?”
“林寂。”时桥南端起杯子,发现杯中已空,起身去找咖啡。
言聆风打了个哈哈:“挺好的一个小姑娘。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治好她。”
时桥南将咖啡豆放进咖啡机,按在开关上的手一顿:“师姐,你就不怕她病得越来越严重?”
言聆风耸耸肩:“她并不知道你就是白石,所以你只需要把她当作普通患者对待就行了。”她顿了顿,想起什么,随即摇摇头,决定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转而开起了时桥南的玩笑,“反正你也没有女朋友,要是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美谈一桩。”
时桥南满头黑线:“哪里来的有情人?另外,不要随便当月老。再另外,老师教的东西你都当饭吃了吗?精神病医生最忌讳跟患者产生感情纠葛。”
“好好好,你说得都对。”言聆风说,“如果她不是病人,我会跟她成为好朋友的,她是个有趣的人。你们二次元是不是盛产有趣的人?”
“我这么有趣,你不也一样没有爱上我?”时桥南反问。
言聆风点点头:“对我来说,你没有丝毫的男人魅力,虽然我承认你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你就死心吧,好好过好这一生,姐姐我会在地球另一边祝福你……注孤生。”
“我……”时桥南真是哑巴吃黄连,本来想调侃她,却被反将一军,“不用这么狠吧。”
白石,这是网络古风圈最神秘的一个名字。
作为他的高端迷妹,那些粉丝也不过仅仅知道他生于何年何月,目前居于上海,性取向正常。
他的声音低沉磁性、温柔细腻,声线干净而纯粹,声声直入心底,辨识度极高。所谓“君子端方,温润如玉”,恐怕就是为他而生的八个字。
他为人低调,大方内敛,从不在微博上透露个人信息,只发风景、美食,被粉丝戏称为“风景博主”“美食博主”。不过,粉丝还是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他们的大大是个闷骚男。
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可能是古风圈唯一没有黑历史的大神。
这些特点,都让白石这个名字越发成为一种信仰,他的迷妹都虔诚地信仰着他。
林寂就是这群信徒之一。
唯一不同的,是她在自己的故事里塑造了一个白石。
而她不会知道,白石是时桥南在二次元世界的名字。
她在思考着该如何把这个故事编下去,他在思考着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把这个烫手山芋完好无损地送出去。
与其说这是一场与病魔的较量,倒不如说是一场斗智斗勇,可惜他们算好了开局,却谁也没能掌控住剧情的走向。
第一次治疗,时桥南建议两人先熟悉一下。这也是心理医生与普通医生的根本区别,后者只需要根据客观情况做出诊断和治疗即可,无关彼此间的关系建立,前者则需要与患者建立基本的信任关系,否则只能宣布治疗失败。
林寂点头表示理解:“我在电视上看过,之前言医生也跟我解释过这一点。”
“可是你并不容易信任他人。”时桥南轻声道。
“怎么说?”
“我看了师姐的记录和你们的治疗录像,你很真诚,可是大部分的谈话都不肯涉及你的内心,你更像是一个作者,在构建一个故事。”时桥南直视林寂的眼睛,想从其中探究一二。
不出他所料,林寂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听到他的分析,她眼中不自觉地堆上柔和的笑意。
她很坦然地承认这一点:“可能是因为我们还不熟。”
“可你不像那么慢热的人。”
“你也不像,你是慢热型吗?”
时桥南一怔。她看似平常的对话,让他产生了十二分的戒备。他笑了笑:“我是慢热型。”
“我知道。”林寂的语气波澜不惊,既不邀功,也不意外。
时桥南反而有些诧异了。
“你这个人温文尔雅,对什么人可能都很绅士,可越是像你这样滴水不漏的君子,越发与人相交淡如水,你朋友可能很多,可是真的至交应该很少。不过,一旦被你认可,那就是终身成就奖了。”
时桥南面上无动于衷,心却一点点收紧。他这是遇到一个久病成医的患者吗?
他微微笑起来,循循善诱:“你分析得头头是道,那么,能说说你对自己的认识吗?”
林寂靠回沙发上,不自觉地十指相抵,指尖向上,嘴角一弯,眼中流淌出几分不失礼貌的得意之色:“我?我是一个聪明人,想法天马行空,可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知道的,按照西方星座学说,双子座是天生的骗子、天生的演员。可是我很偏执,自恋又偏执,所以我患病好像一下子就说得通了。”
时桥南注意着她的言行、语气、神色,略略点头。
她说得都对,她自信到了自恋的地步。从他第一次见她,他就知道她聪慧狡黠,像她这种人若是刻意作假,只怕很多人都会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就是因为她这种善于人为控制的外在表现,实则才更反映出她对他人乃至整个世界的不信任。
她在提防什么?是什么让她这么缺乏安全感?
他静静地看着她,想从她灵魂的窗口里看透那里面埋藏的真实。
林寂被他看得不自在,可他认真的态度、温润的目光,让她莫名觉得熟识,在一刹那间她有些晃神,像是面前的不是一双写满审视的眼,而是一片微波荡漾的湖泊。
湖边有人,掬水成诗。
那一瞬间,万籁俱寂,湖水的反光雕刻出他的轮廓,一眼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