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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8话 ...

  •   一棵棵向后远去的树上披着冷色调的水质皮衣,枝丫上仅存的几片黄叶可怜兮兮地缀着随时会坠落摔得粉身碎骨的水珠,漫山遍野的灰色因云层落下的薄纱帷幕越发显得色调暗淡,毫无生气。
      这是冬日的正常画面,也是林寂心底那片荒原的真实还原。
      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拼命流着泪,生怕一停下就感受不到活着的气息,只有哭泣才能证明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拥有悲欢喜乐、爱恨情仇。
      车上人不多,仅存的几位乘客好奇地窥探着她。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并排而坐,妻子看着林寂与时桥南分别、上车,穷尽一生获得的睿智让她好似一眼就看懂了其中的故事,她同情地看了看林寂,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身边的老伴儿立马心领神会,轻轻拍了拍掌心中的手,夫妻二人羞涩地相视而笑。
      这一切林寂自然不知道,她与他们同处一室,却不在同一个世界。此时此刻,她的世界里是漫天漫地的雨,从天之涯到海之角,无休无止。
      她病了。她早该知道的,从时隔多年突如其来的痴迷,她就该知道她不是陷落,而是病了。她并不排斥因白石而病,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只是理智与情感的割裂让她觉得自己被骗了,被那个看似潇洒的如风一般的女子骗了。可她能把她怎么样?她是她某种时刻、某种信念、某种理智的化身,难道让她对自己开刀吗?
      多少年来,她从不觉得自己的生活信念有任何错误,她知道自己的思想不完美,自己也不会是什么百分百的人。人无完人。她相信人生需要快乐至上,只要在道德与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你可以竭尽所能地享受你可以享受的人生,她做事一向是开心就好。
      文棋曾说林寂很伟大,多少含了几分戏谑。林树是可以冷冷静静地讲道理讲得你哑口无言的人;文棋是不善讲道理但善于用感情征服的人,可以噼里啪啦地展开感情攻势;而林寂是真正的“神人”,她厉害起来道理都不讲,我开心我愿意我最大,你不要跟我讲道理,我就是道理。然而,她并不是无理取闹,她总是可以把她的道理说得别人一愣一愣的,让人觉得好有道理,无法反驳。她并不觉得这有问题,毕竟人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可以给她讲道理,却无法给她做出选择,人生幸福与否,只有当事人知道,她没杀人没放火,她只想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仅此而已。
      在她二十八年的人生里,这是第二次对自己产生怀疑。第一次便是第一次恋爱时,她怀疑自己的单身主义正确与否,因而随随便便把自己交付于那个人。而这一次,她对自己的整个人生、整个人生观都产生了怀疑。
      她拉开玻璃窗,寒风卷着雨丝打在脸上,雨水冲刷了泪水,决堤的感觉酣畅淋漓。她靠在窗边,闭上眼,任由思绪从脑海抽离,徒留一片空白。
      公交车走走停停,陆续有人上车下车,洞开的车窗引起乘客的些许不快,但对于闭着眼一副生无可恋的林寂,他们竟然都意外地选择了包容。生不易,死不易,懂得生活艰难的人,往往更容易宽恕。
      公交车最后一次停靠,车里已经只剩林寂一人。售票员阿姨看到林寂仍旧没有下车的意思,过去推醒她:“姑娘,终点站到了,下车吧。”
      林寂愣怔地睁开眼,四顾茫然,这才意识到自己恍恍惚惚中忘了下车。她道了歉,赶紧下车,走出停车场却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林寂的记性很好,到过的地方虽然记不住地名,但总会有印象,而手机地图的使用让她成了一个对地理方位一无所知的伪路痴。这里她没有丝毫印象,是个全然未知的所在。
      她打开手机想要查看方位,看到屏幕上满满的都是文棋发来的消息,无一不是在吐槽某位漫画家大大。若是在平时,林寂那颗八卦的心必然蠢蠢欲动,可现在她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林树打来了两通电话,估计因为她没接,又发消息让她看到后回电。
      母亲也发了几条消息询问她天气如何、工作忙否,让她注意添加衣物,客套而疏离。
      自从上次争吵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官方。她仍会不定时往家里打电话,母亲仍旧会时常关怀她的衣食住行,但两人都清楚彼此心怀芥蒂。她们像是收拾好心情出席一场记者会,礼貌而友好,甚至会配合气氛地展露微笑、开怀欢呼,然而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她们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母女亲密关系的假象,谁都不敢过多试探对方的底线,生怕命悬一线的美好梦幻般灰飞烟灭。好像只要这个假象在,她们之间的分歧和争吵就不值一提。
      林寂不记得从何时起她与母亲的关系变得像外交。小时候的林寂乖巧懂事,聪慧而多才多艺的她从来都是母亲炫耀的资本,虽然她有一些小执拗、小脾气,但母亲并没放在心上,毕竟这个女儿始终在她的掌控中。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林寂那些曾经让母亲引以为傲的独立、果敢、大胆都成了她忤逆母亲的装备,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她翅膀硬了,飞出了母亲搭建的巢穴。
      林寂是很早熟的孩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在同学们偷偷摸摸搞地下情时,她对爱情没有开窍,却早早地洞悉了人生的真谛。她发现母亲这一代人把自己的人生奉献给了孩子,把梦想和希望寄托在了孩子身上,那些他们当年错过的梦想,他们希望有朝一日孩子们能帮他们采摘回来。顺着这个思路往上推,一代一代的父母都在最好的年纪结婚生子,其中大部分人都把自己的人生奉献给了家庭和孩子,特别是女性,他们或者说她们把自己未竟的梦强加于子女身上,一代一代堆积下来……那么,孩子自己的梦该怎么办?林寂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自此开始审视自身,意识到自己最想要的或许不是找一个爱的人结婚生子从此岁月安好,她想要的是梦想,哪怕结婚,她也要找一个灵魂伴侣,山高水长。为此,哪怕穷尽一生的孤单,她也在所不惜。寂寞是一种心灵感受,一个人过一生并不一定寂寞,当你的心灵孤独终老,哪怕身处最热闹的人群中,你也会感到寂寥。
      她曾试着跟母亲谈论这个话题,但母亲认为她还是小孩子,等她长大了就懂了。多少次,多少父母在面对孩子奇怪的想法时会给予这样的答案?他们以为小孩子不会思考人生,小孩子是没有思想的,他们不知道小孩子最纯粹的心灵往往最容易洞彻世事。林寂一开始是接受大人的说法的,毕竟她正处于一个多愁善感的年纪。然而,十余年过去了,林寂的想法从未改变。她看着曾经与她志同道合的朋友一个个妥协于生活,如今会感叹当年的年少无知,会惊叹林寂还有这么天真的想法,通通不复往昔。只有林寂,只有林寂还站在十六岁那年冬天风雪交加的路口,看着自己整个人生冻结在那时那地的灵光一现里。
      她有时候会想,自己为何会这么执着?她也会试着接受世俗的人生,可是她做不到。她的确是偏执狂,如果让她像母亲希望的一样找个合适的人谈情说爱,了此一生,她宁愿从未出生过。
      她一直在寻找,可她到底要找什么?在白石之前,她不知道;在白石之后,她知道她找到了。她要找的不是传奇,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一种梦想成真的意外感。她从来没有这么宿命论过,但当她迷恋上白石的那刻起,她从未如此相信命运。
      从公交车总站到家,林寂走了两个多小时。她没有叫出租车,也没有找人来接,而是步行游荡着回家的。
      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街头水汽氤氲,地面一片明晃晃。林树和文棋正站在楼下,林树正闷头抽烟,文棋不知说了句什么,林树疑惑而不满地抬起头瞪过去:“你说什么?”
      就在这时,文棋率先看到了林寂,惊叫着跑过来:“天哪,你怎么回事?被人抢劫了吗?怎么搞成这样?”
      虽然雨不大,但两个小时足够林寂变成落汤鸡。林寂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湿透。她的大脑却仍处于断片中,看到文棋,她扯了扯嘴角,终究没能笑出来。她苦涩地叫了一声文棋的名字,任由文棋揽着她。
      看到林树,林寂忽然万分委屈:“哥……”
      林树似有千言万语,终究是摇了摇头,把烟捻灭在垃圾桶上:“回家再说。”
      等到回家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家居服,林寂这才清醒过来,询问两人怎么会在楼下。
      林树已经冲好了热咖啡,端给二人:“上次过来,钥匙忘了带走。给你打电话怎么不回?还有,你的新作品是怎么回事?”
      林寂啊了一声,瞥向文棋。文棋冲她吐了吐舌头,想必是等她时闲聊不小心透露的。林寂耸耸肩:“就那么回事呗。”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什么歌手,你以他为原型我也不说什么,但你去看心理医生……是真的吗?”林树又开始“审犯人”。
      林寂抱着杯子闷头喝咖啡,黑咖啡就是有这点好,苦涩醇厚得让人只想埋头于这一件事,心里堵着千头万绪也没心情理会。杯子是她从田子坊的一个小店里淘来的,陶瓷杯,纹理粗糙,带着原始的气息——她喜欢一切复古的东西。
      林树盯着她,不追问,也不打算放弃。
      文棋见状想缓和气氛,转移话题道:“我推荐一家新发现的咖……啡……其实也不怎么好喝……”说到后面看到林树瞥了一眼自己,她迅速偃旗息鼓,什么姐妹情谊都不及保命重要。
      咖啡终于见了底,林寂不得不回归现实,面对终将要面对的难题。她放下杯子,说:“是。为了更真实地还原一个精神病、一个单相思的偏执狂,我装病去找了心理医生,希望能从对方那里获取第一手的专业资料。”
      “你知道有种方式叫作采访吗?”林树问。
      “知道。”
      “那你装病看医生是几个意思?”林树继续问,“你知道人一旦钻了牛角尖,就容易越走越远,最后没病也有病了吗?”林树是有案例支撑这一观点的,但他没马上就说,他想听一听这个想法总是天马行空的妹妹的说辞。
      “我……”林寂顿了顿,“我觉得哪怕是同样的一种病,落实到不同的人身上,由于每个人的生长环境、教育水平、价值观、阅历有所不同,所呈现出来的症状也会不尽相同。在不考虑泄露病人隐私是否道德的前提下,我可以从医生那里获取我想要的专业知识甚至各种案例,但那是别的故事,不是我想要呈现的故事,里面很可能都不会存在我想要表达的东西,甚至跟我想要表达的东西相悖。我查过资料,我想要表现的这种症状从来没有过,这可能是广大网络用户,不,是广大‘声控’同胞中普遍存在的一种症状……但据我所知,大部分‘声控’的孩子也都能够分清二次元、三次元,知道他们听到的声音与自己的生活是两个世界,但是我……我要描绘的故事是介乎于二次元、三次元中间却无法自由切换的。我……我的女主角……她对现实与虚拟两个世界的区分很弱,她觉得遇见就是遇见,不存在媒介的问题。你在图书馆遇见一个人,难道就会因此在银行相遇而视而不见?你在书里看到的人,你会在脑海里浮现他所处的时空背景,天气如何,风从哪边吹来,扬起他大衣的衣角几分高,他过马路时会先看哪边、先迈哪只脚,他戴着什么样的手套、围着什么样的围巾,走路时如何两手插兜或者聚拢在嘴边呵气……”
      林寂一口气说完这些,忽然停下来看着林树,直到刚才的话在空气中渐渐消散,见林树没有开口,她才道:“你看过的故事,并不一定存在,但他到了你的脑海里,他成了你的记忆。在你的大脑里,那个故事是一个世界,存在于你脑海里某片大脑皮层的某个细胞里。那里有个世界,他是虚拟的,也是真实存在的。我的故事就是一个虚构的世界,但我希望赋予他最真实的灵魂,所以我伪装成故事的主角,去感受她的感受,想要揣测她的言行举止、她的喜怒哀乐。我想要造一个梦,一个让所有‘声控’看了都觉得可以理解又不可理喻的梦,一个可能没有人会懂但总有人会想走进的梦。这有错吗?我是以此为生的呀。”
      林寂说得句句在理,林树一时无法反驳。他把准备好教育妹妹的案例锁回脑海里,他不想给妹妹泼冷水。哪怕她想要摘天上的星星,即便做不到又无法提供帮助,他也应该支持她,不是吗?谁让他比她早出生七年,他们血脉相连,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可以无条件信任和依赖的哥哥。
      他不知道的是,林寂最后的那番话,与其是在说她的故事,不如说是在说她自己。她是以此为生的,只是不是在说画漫画,而是在说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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