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105、春日迟（十四）

　　沈宿昔口中的故事与说书人说的相差无几，无外乎是少年钟情，许诺相守一生。妻子病入膏肓，沈宿昔就求了黄衣道士为她续命，其他的便不肯多说了。

　　他问祁臻：“凝碧还有多长时间？”

　　祁臻夹着一张符化入她眉心，道：“一个时辰，好好告别吧。”

　　沈宿昔沉默了一会儿，见妻子回光返照般清醒过来，含泪笑了。

　　“宿昔……”沈凝碧吃力地抚上他的脸庞：“别伤心，拖了这么久，我也累了。”

　　沈宿昔强忍哽咽：“我知道你辛苦，是我强求，我对不住你……”

　　两人相对，情意深深，二十年的夫妻，其中默契无需多言。

　　小黑都糊看涂了，忍不住问：“你真的假的？你不是变心了吗？不是你害得你妻子流产病重的吗？”

　　沈宿昔一震，嘴唇动了动，却没解释，只是看着妻子的目光带着痛意，沈凝碧却目光平和，似乎已抛却往事。

　　他们夫妻两未曾言语，那妖魂却愤愤不平，道：“是谁颠倒黑白？公子从未做对不起小姐的事！反倒是小姐……”

　　“住口！”沈宿昔气得发抖，不允许她侮辱自己的妻子：“我们夫妻的事，毋庸外人置喙！”

　　妖魂被他一吼，脸上露出伤痛的表情，立刻红了眼。

　　“她可不是外人，你妻子身上的妖丹可是她的。”敖雪问那妖魂：“那个黄衣道士是你变的吧？我很好奇，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离间他们夫妻感情？”

　　妖魂大惊失色，看到沈宿昔面有异色，急忙解释：“我没有！当然不是！我是盼着他好的！”

　　敖雪微笑：“那么，请你解释一下你的来历和动机。”

　　妖魂的视线一直落在沈宿昔身上，然而对方满心满意都是沈凝碧，未曾施舍片刻的注目。

　　她黯然地低下头，道：“我叫红珠，原本是一只凤蝶。”

　　天生万物，各有不同，红珠就是得天独厚气运极佳的那种。她生在一年春天，原本只有一年的寿命。可一日春雷阵阵，深山里一只兰花妖渡劫受伤，紧要关头，红珠居然误吞了妖丹，从此退去凡骨，练化成精。

　　可她并非修炼而成，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番造化，懵懵懂懂仍如普通蝴蝶，盘绕在那株倒霉的兰花之上。

　　那年春时好景，沈凝碧看腻了嫣红姹紫，海棠牡丹年复一年别无二色，便兴致阑珊。沈宿昔为了讨妻子欢心，亲自去深山挖了一株野兰，为此摔下山崖，危在旦夕。

　　最后是红珠救了他，那是她第一次使用法力，从此她似乎明白了自己身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她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潜伏在这座小院里，流连花丛中。

　　她几乎见证了沈宿昔和沈凝碧所有的甜蜜，点点滴滴，朝朝暮暮，人世间的美好在这对神仙眷侣之间展露无疑，红珠渐渐沉沦了。她开始有了喜怒哀乐，晴日停在花心看窗前走过的影子，雨夜缩在叶下听昏灯下的私语，他们谈论的诗词歌赋，月下的琴箫合奏，一颦一笑，真应了那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些温馨平淡的日子里，红珠渐渐学会了修炼，但她始终不敢走近人群，只躲在花间里听她心心念念的声音。

　　一年，沈宿昔北上游学，院子里少了男主人的声音，红珠时常能听到孤独的琴声，缠缠绵绵诉着离殇，她也感到那股难言的寂寞，时常伴着琴声翩翩飞舞。

　　可是有一天，她忽然听到屋子里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个声音远不如沈宿昔的清越动听，却亲昵地呼唤着：“凝碧，凝碧。”同时，她也听到了沈凝碧久违的笑声，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第一次知道了背叛的意思，愤怒如一把火烧去了她所有的遐思。

　　她的怒火来得奇怪和汹涌，仿佛沈凝碧不止背叛了沈宿昔，也背叛了她。可她还是没有勇气飞出那个花丛，飞过那个窗户，看一看可能使她伤心欲绝的画面，这个时候已经是冬天了，其他的蝴蝶已经化为尘土，她小心躲藏生怕被人发现。

　　就这样冬去春来，那个陌生的声音终于消失了，红珠也可以飞得远一点。她看到沈凝碧躺在贵妃椅上，小腹突起，像鲜花孕育出果实一样，她也孕育着新生命。

　　可红珠对她的心意却不一样了，她鼓足勇气飞到她身边，凝视着她清丽温婉的面容，止不住欢喜也止不住憎恨。沈凝碧伸出手，她轻轻落到她手上，听她发出惊喜的笑声，她却希望自己是一只蜜蜂，狠狠地扎进她的血肉里，让她为她无情的背叛付出代价。

　　故事似乎突然发生反转，众人都看向沈凝碧，小黑脸上的惊讶明晃晃地表达着一个意思：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所有人都在听故事，只有小白虎一下一下的打嗝声驱散了一点悲伤。

　　祁臻抚摸着他的白肚皮，脸上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小白虎却一副无辜的表情，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凝碧却没有解释，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对沈宿昔说：“宿昔，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那年春分，花开得尤为灿烂，我从长堤走过，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转身看去，你从河的另一边涉水而来，只为问我的名字……”

　　“小生鲁莽，敢问芳名！”少年长袍浸水，湿淋淋的洇了一片绿地，红着脸站在她面前，眉目含情，笑容温软，仿佛春风一醉，乱舞流年。

　　当时春深日暖，阳光晃人眼，莺啼燕语，草长花繁，人群熙攘到处都是笑闹声，被风传得老远。众目睽睽之下，他涉水而来，惊呆了行人，也惊艳了她的眼。

　　“你说你对我一见钟情，我却从来没告诉你，当时我在想，好个俊俏少年，仿佛哪里见过。”沈凝碧微笑，眼中依稀带着少女的羞涩：“那一刻我便知道，此生我不会嫁给别人。”或许真的是因缘天定吧，他们素不相识，却因这一面定情。有些人，只需要一眼你就能看到未来十几年的人生，想来结局本来就是上天注定的。

　　“后来你拜入父亲门下，日日放飞纸鸢，我叫人偷偷跑到父亲书房将它偷来抄下诗句，被父亲狠狠责骂了一顿……”

　　“我知道，你把这些诗句都誊抄下来，日日诵读，如今书册都泛黄了，就藏在枕下……”

　　少年情意，如此热烈缠绵，哪里是世俗陈规拦得住的。沈宿昔如愿获得相爷赏识，出入相府，常与沈凝碧一墙之隔，每日诵诗吟句，一字一句，绵绵情思都流进佳人耳中。

　　他文采斐然，风度翩翩，沈凝碧也是冰雪聪明，怎会不解风情？之后院内便常有琴音，墙里墙外，一唱一和，哪怕相爷沉着一张脸虎视眈眈，他们两情相悦又有谁能斩断？只要是长眼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们是天作之合。

　　之后便都如戏文里那样，拜堂成亲，互为知音，琴瑟和鸣，联诗作画无一不合，过的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直到沈宿昔游学归来，一切都变了，先是沈凝碧怀孕的时辰太巧，后来沈宿昔又在她房里看到其他男人的身影，仿佛一出好戏忽然唱到转折，从此天崩地裂，喜剧变悲剧。

　　沈宿昔虽然怀疑，却忍耐着不敢当面质问妻子，只得忍受着心内妒火，态度也忽冷忽热起来。沈凝碧有孕精神不济，一开始还未发觉，直到发现不对开口相问，沈宿昔望着妻子疲惫的面容，忽然什么也而说不出口了，仿佛说了便是侮辱了她。

　　可他的疑心和妒忌却无法消解，于是开始借酒消愁，排遣苦闷，甚至引了青楼女子进门，想看看妻子会不会嫉妒。接下来便是沈凝碧早产，孩子未出世便夭折，她也日渐消瘦，时日无多了。沈宿昔这才慌了手脚，悔恨不已。

　　那年冬天，沈凝碧几乎药石不进，沈宿昔也无心饮食，消瘦得像生了一场大病，这样狼狈绝望，再没有当年清俊少年的模样。沈凝碧被他拥在怀里望着窗外满眼肃杀，萧条冷落，淡淡一笑：“宿昔，你我相识于春日，等到燕归来，芳草生，春日再来我便走了……”

　　沈宿昔抱着瘦成一把骨头的妻子，悔不当初，几近疯狂地寻找续命的办法，终于红珠出现，拿出妖丹拖住了沈凝碧的魂魄。

　　沈凝碧叹了一声，她昏昏沉沉在这早已死去的躯壳里待得太久了，几乎感觉不到阳光的温度了。

　　“宿昔，你带我出去看看吧。我想看看春天，这个春日来得太迟了……”

　　沈宿昔看向祁臻，祁臻点点头，他抱着沈凝碧走到院外。

　　春时美景，阳光晃人眼，莺啼燕语，草长花繁，春风吹来远处游人的笑闹声，墙外行人熙攘依稀可闻。只是绿柳长堤，再也没有那个名动花城的佳人，也没有那个涉水来问她名字的少年。

　　沈凝碧望着沈宿昔通红的眼睛，目光满是温柔：“那年春日来迟，枝头杏花迟迟不开，到了春分忽而大地回暖，一夜间花开满城。我觉得颇不寻常，便外出游玩，有幸遇见你。宿昔，遇见你是我此生最美好的事……”

　　阳光照在她身上，失去妖丹的庇护，她的魂魄开始变淡，说话也吃力起来：“今年春日早早便来，于我而言却是等了太久太久，终于又看到了，有幸你还在身边……”

　　“你别难过，以后每年的春光你都替我看，莫辜负了。宿昔，舍吾余年，愿君百岁……”

　　她笑容恬淡，一如当年初见，这个春天依旧来迟了，也恍似当年。

　　沈宿昔茫然地望着满院春景，泪水滑落，洇湿了脚下一片绿地。

　　“小生鲁莽，敢问芳名？”

　　“舍吾余年，愿君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