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34、长甘寺（七）

　　兰因和迦蓝足足走了一年才走到蓬莱仙洲，普陀山上灵光隐隐，三千台阶望不尽，每一步都是修行。多少人潜心向佛，一步一叩首，大多都失望而归。

　　迦蓝自以为佛心坚定，自信满满，兰因却比他还要轻松，仿佛那一重又一重的威压不存在似的。越靠近普陀寺，佛迹越重，兰因越觉得身心空灵，返璞归真。迦蓝却有些吃力了，他惊讶道：“兰泽你真是佛门中人？比我们正经和尚都厉害呀！”

　　兰因笑了笑：“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千重万重也不差这一会儿。”

　　迦蓝点点头：“也好。”佛祖巨大的虚影就在眼前，身后的路都埋没在云雾中。

　　迦蓝擦擦汗，看到兰因远远望着佛迹，拈花微笑的样子，心里有了种怪异的感觉。

　　这时，老和尚忽然出现了：“迦蓝。”

　　“师傅！？”迦蓝惊喜道：“师傅您怎么来了？”

　　老和尚笑道：“我在等你啊。迦蓝，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迦蓝一扫疲倦之色，兴高采烈地讲他和兰因的事，老和尚微笑地听了，道：“我这次来，是想助你一臂之力。迦蓝，拿出照妖镜，你仔细看看眼前这个人。”

　　兰因的笑容消失了，老和尚来者不善。

　　迦蓝有些尴尬地看了他一眼，带着歉意，又拉拉老和尚的袖子，小声说：“师傅您干什么呀？兰因是我的朋友，他是好妖。再说了，您这镜子我早就照过了，什么都没照出来。”

　　老和尚道：“那是你之前道行太浅，你再看看。”

　　迦蓝拗不过他，慢慢吞吞地拿出镜子，左右看看，小步挪到兰泽身边，低声恳求：“兰因你别生气，师傅他不是针对你。他就是，就是……唉！”小和尚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兰因虽然不高兴，却不想他为难：“你照就是了，我无所谓。”

　　迦蓝心里咯噔一下，见他面无表情，嘴也抿起来，小心翼翼地照了一下，对老和尚说：“您看，果然没什么！我都说了兰因有佛缘。”

　　老和尚道：“你再照照自己。”

　　“我？我怎么……”迦蓝惊呆了，镜子里居然还是兰因，他翻了翻镜子，景象未变，兰因拈花微笑，眉目含情。

　　兰泽也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师傅？！”

　　老和尚对着自己照了一照，显出自己的模样，又对着迦蓝照一照，赫然是兰因的模样。

　　“怎，怎么会这样？”

　　老和尚叹了口气：“这面镜子照的不是妖，是心。你若一心向佛，镜子里就不会是他了。迦蓝你回去吧，六根未净，接下来的路是走不下去的。”

　　老和尚挥了挥手，将迦蓝甩下山，双手合掌，对兰因一鞠躬：“小友，继续吧。”

　　兰因冷冷地望着他，目光如冰，在老和尚阿弥陀佛的诵佛声中转身离开。

　　“兰因，师傅说我上不了山，成不了佛了。”迦蓝呆呆地坐在地上。

　　兰因道：“也许他是骗你的，你起来，我们再走一次。”

　　他们走了无数次都没能上去，甚至一次比一次吃力，直到最后迦蓝连百层台阶都踏不上了。

　　迦蓝脚上都是血，站都站不稳，他语气里透着惶恐和绝望：“兰因，我上不去了……”

　　他几乎要哭出来，兰因握着他的手，“别放弃，迦蓝，你一定可以的。”

　　“我不成了。”迦蓝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不想拖累你，你自己上去吧。”

　　“我上去做什么，本来就是陪你来的。你要走我也走，你想留我也陪着你。”

　　“可你要是进了普陀寺，一定能成佛。”

　　“我一个妖，成佛做什么？快活就好。”兰泽淡淡一笑，他目光温润，含着宽容和慈悲，青色的衣袍在清风中翻动，仿佛莲花盛开。

　　迦蓝看着他好像看到了佛。

　　“所以，最后你们没有上山？”

　　“后来我和迦蓝就在山下住着，和那些修佛的人一起修行，降妖除魔，行善积德。这段时间我很快乐，我喜欢佛法，也愿意走佛修的路子，但我更喜欢和迦蓝在一起的生活。日子过得很平淡但我们都很快乐。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偶然拿到镜子，发现镜子里照出了迦蓝的样子。”

　　兰因惊怕不已，镜子脱手，碰地砸到地上，镜子里的迦蓝身披长发，面容邪气，发带上有枯涸的血迹。这不是迦蓝，兰泽确定，这是他记忆里的人，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人。

　　这天之后兰因觉得迦蓝变了，他的头发长得很快，戒疤也越来越淡，偶尔午夜梦醒，梦中呓语说的都是杀生的话，面上也一副狰狞之相。

　　而他的梦境也越来越清晰了。梦里迦蓝是个小和尚，他带着迦蓝在红尘里奔波，越陷越深，迦蓝的佛性几乎被磨光了，最后由佛入魔，成了人见人憎的杀神。

　　兰因又惊又怕，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于迦蓝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在拖累迦蓝，阻碍迦蓝，他把迦蓝的修行之路堵死了。

　　老和尚找到他，对他说：“迦蓝是我佛转世，注定要成佛。你不仅阻碍了他，也阻碍了自己。兰因小友，你与我佛有缘，望你成全。”

　　兰因心乱如麻，他知道他应该离开，可他更加清楚他爱上了迦蓝。

　　“难道他一定要成佛吗？他就不能有自己的选择？”兰因紧握拳头，眼眸泛红。

　　老和尚摇头笑笑：“真佛之身，不成佛便入魔。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兰因猛地抬头，老和尚的眼睛倏地变亮，映出了迦蓝的影子，他长发翻飞，满手鲜血，面容邪恶如妖魔。这一幕太熟悉了，午夜梦回，兰因惊醒，看着枕边的迦蓝，每每惊惧难以入眠。

　　兰因颓然地跌坐在地上：“难道我们只能这样？”

　　老和尚却道：“你有你的选择。”

　　成佛，入魔，不过一念之间。

　　老和尚消失在夜色里，黑色的夜幕仿佛一张网，又像迦蓝的眸子，既纯粹得令人心惊，又邪恶得让人惧怕。夜风吹动了云翳，吹落了一滴烛花。兰因终于屈服了。

　　他离开得毫无征兆，迦蓝疯了一样找他，闯进妖魔横行之地，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不过几个月，迦蓝就憔悴得不成样子。

　　兰因看着这一切，心里如虫蛇噬咬，密密匝匝地疼。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他不愿让他这样痛苦。他心痛得无法忍受，光是忍耐着不去拥抱他安慰他，就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最后一次，迦蓝命悬一线，兰因现身相救。浑身是血的迦蓝惊喜地笑了，边笑边落泪：“兰因，你回来了？”

　　兰因紧紧地抱着他，温热的泪水落在他手上。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忐忑又欢喜地问：“兰因，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不对，我爱你。”兰泽如是说。

　　“我也爱你。”迦蓝的目光仿佛最璀璨的星辰，让整个夜空都为之明亮。小和尚初见红尘，千人千面，唯一人入心。

　　如果迦蓝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兰因也不会有顾虑，可他始终不同，兰因开始相信老和尚的话，迦蓝真的是佛祖转世。

　　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得知了这个消息，妖魔一波接一波地骚扰他们，企图夺舍佛身。兰因和迦蓝狼狈不堪，几次遇险。虽然每每化险为夷，兰因却注意到了迦蓝的变化，妖魔的煞气正一点点侵蚀迦蓝的佛心。他从最开始的一味退让到学会反抗，甚至有一次杀了一只犬妖后，将他的孩子也杀死了。

　　“不杀了他，他会记住我们，我们会永无宁日。”迦蓝说话的时候，眼里没有半点慈悲。

　　兰因知道噩梦成真了。

　　老和尚又出现了，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今天的局面：“迦蓝佛心不稳，煞气入体。你法力有限，挡不住闻讯而来的妖魔。若迦蓝被夺舍，他将无法转世，魂魄遁入虚无之地，永远重复生前的痛苦，再也无法脱身。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兰因大怒，眼里充满恨意：“是你！是你传出消息！你要害死迦蓝！？”

　　“我不过是佛祖座下的扫尘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渡迦蓝成佛。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你的使命。沉迷于情爱会蒙蔽人的双眼，你不妨睁眼看看，到底是我的错还是你的错。”

　　事实证明兰因错了，梦魔纠缠迦蓝，幻化成老和尚的模样蛊惑迦蓝杀死兰因。迦蓝被逼疯了，情急之下提刀斩杀老和尚，醒来后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他夜夜梦魇缠身，望着他猩红哀痛的眸子，兰因终于清醒了。

　　“为了不让他痛苦，我选择和他在一起。我以为一切都很容易，却没想到他陷入了更深的痛苦。这一切就像一片泥沼，慢慢把迦蓝拖入深渊，我必须阻止这一切，让迦蓝不再爱我，重归正途。爱是牵绊，我要亲自斩断。”

　　兰因威胁一株花妖陪他演戏，演一出断情的戏码。兰因冷若冰霜，迦蓝惊慌失措，他拼命地挽留，跪在地上，恳求兰因不要走。

　　兰因掐着掌心，用疼痛麻痹自己，他说：“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了，我是妖。妖天性放荡，我有了新欢，你不要再来纠缠。”

　　迦蓝看都不看花妖一眼，他知道兰因不会变心。可他害怕，他不能失去他。

　　“兰因你不要走，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改！我会努力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你别走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迦蓝拉着他的衣袍，跪在地上。泪眼朦胧，卑微到尘埃里。

　　兰因心如刀割，手在颤抖，他几乎说不下去，“我，我厌烦了，迦蓝。我厌烦了你的一切。我们结束吧。我是妖，我不吃素，我也不喜欢和尚。我们就这样吧，从此一别两宽，你潜心修行，我遁入红尘，我们缘尽于此吧。”

　　“可，可你说爱我。你说你爱我！”迦蓝哭得像个孩子。

　　“我如今已不爱了。”兰因几乎哽咽，他尝到嘴里的血腥味，猛然转身，一瞬间泪如雨下。此刻他无比痛恨自己的软弱。

　　身后碰地一声脆响，兰因回头一看，迦蓝抱着酒坛满身酒气，他不停地灌酒，抓着烧鸡荤肉自虐般往嘴里塞。

　　“你在做什么！”

　　迦蓝哭着说：“你喜欢喝酒我就喝酒！你喜欢吃肉我就吃肉！你不喜欢和尚我就不做和尚！你贪恋红尘我就投身红尘！只要你不离开，我做什么都可以！兰因你不要骗我，不要伤害我！”

　　兰因终于忍不住了，他呜咽一声，痛苦地倒在地上，擦掉迦蓝身上的污渍：“你不要这样，不要折磨我。”两人执手相看，泪如雨下，眼里都是痛苦。

　　老和尚出现了，他叹了口气，往地上扔了把匕首：“结束这一切吧。”

　　迦蓝握着匕首恶狠狠地盯着他，兰因惊怒交加，一把夺过来：“迦蓝你想做什么！？”

　　“我……”迦蓝眼中杀意退去，他抱着头痛苦道：“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老和尚看着兰因，目光是了然的冷意。兰因闭了闭眼，忽然拿起匕首捅向自己的心脏！

　　“兰因！”迦蓝肝胆俱裂！

　　“迦蓝，我们没法在一起！你不要再爱我了。”他艰难地说，目光还像以往一样温柔，只是多了深刻的悲伤。

　　“不要！不要啊兰因！”迦蓝拼命摇头，想夺过匕首。

　　兰因却一寸寸推进，眼瞳黑得像墨一样，也亮得像火一样：“迦蓝！你听我说！宿命难违，我们不能在一起……你走吧迦蓝！去普陀寺，去修行，去成佛！不要再爱我了！”

　　“不！兰因放手好不好！？不要伤害自己，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们一起离开，我再也不逼你了！”

　　迦蓝两眼通红，神色哀痛，一身脏污，兰因想起初见他时那干净稚朴的模样，心口传来巨大的疼痛，让他几乎发不出声。他的血不停地往外涌，将迦蓝的眸子染得猩红一片。

　　“迦蓝你走吧，你靠近一寸我就推进一寸，至死方休。”

　　迦蓝心神俱震，猛地后退，不敢靠近半步。兰因含泪笑了：“迦蓝你听我说，你走吧，潜心修行，像最开始那样。忘了我吧，如果忘不了，也不要再爱我了。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总之不要再爱了。

　　迦蓝，我与佛有缘，却与你无缘。是我道行浅，如今你放下我，我放过你，好不好？这样下去，我们都会万劫不复，我承受不了这样的结果。迦蓝，求求你，你走吧……”他的笑容仿佛最初邂逅时那样，那么宽容慈悲，温和欢喜，像极他心里的那尊佛。

　　迦蓝知道万物始终，终归原点，他也像第一次遇见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泪默默地流，他努力挤出一个笑来，却心痛难当，好像那把刀子突然捅在了他的心上。他的表情很奇怪，又哭又笑，满是错愕。兰因哽咽起来，迦蓝手足无措，他知道他该走了。

　　迦蓝走了，他能接受兰因骗他伤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让兰因住手，他要他好好的，他什么都愿意做，成佛也好，入魔也罢，只要他好好的。打他也好骂他也好，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他能忍受一切痛苦，可他不能让他受一点伤。

　　他跟着老和尚走向普陀山，仿佛一具行尸走肉。最后还是一步步踏上这条路，他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和兰因的点点滴滴，快乐，痛苦，一幕幕都是他的样子。他嘴角挂着微笑，泪水落在台阶上化作莲花，身上的脏污剥落下来化为尘埃消散。

　　青山相伴，江河走远，云间传来阵阵钟声，一声声唱着慈悲。越往上威压越大，他几乎不能动弹，一片绿色草叶在脚下蔓延，直直将他送上山顶。他抬头，发现灵山近在眼前，老和尚消失了，普陀寺的大门缓缓打开。

　　他蹲下想摸摸那片兰草，兰草却飞快地消失，绿色尽头，兰因青衣长发，拈花微笑，身后繁华尽落，只余一片清风明月。迦蓝泪流满面，含笑道：“你走吧，不用送了。我也走了。”

　　他转身走向山寺，恍然惊觉又是一年惊蛰，离他们相遇已过三载。短短三载如镜花水月，他此刻心如止水，朦朦胧胧倒映着他笑的模样，不能忘也不敢忘。

　　他知道所谓宿命难违，是他再也修不成佛了。此后青灯古佛，篆香经卷，跏趺而坐，参悟爱恨，也不过枉费半生。他所有的参悟都被兰因带走了，所有的爱恨都系于一人身，他失了佛心，不过是一具肉体凡胎，囿于红尘，此生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