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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踏雪寻梅(三) ...


  •   李冬青爹妈死的时候,村里人都说他命硬,谁对他好,他就克谁,但后来林雪娘养了他四年,眼瞅着日子越过越好,村里人也就不再说这话。
      但李冬青有时候自己也会想,自己可能真是有点克别人。否则那三十二个歌女又怎么会因他而死?
      下午的时候他把马还回去,然后跟着隔壁的黄叔去打鱼,凿了冰之后往下下网,李冬青在冰面上跺脚取暖,黄叔掏出俩温热的鸭蛋来,递给他一个。
      黄叔:“最近挣得多不?”
      “不多,”李冬青平时干下力气的活儿,但冬天就是挣不到钱的季节,庄稼不收成,看客也少,“天太冷了,大家都在家里待着。”
      黄叔说:“我有个活儿——”
      “黄叔慎言!”李冬青一路都有点恍惚,此时却忽然醒了过来说,“那种事犯法!”
      黄叔听着觉得晦气,懒得再与他多说,说道:“不识好歹。”
      李冬青不生气,拿布卷起手来,捞起重重的渔网,把它网上拽,黄叔也没动手,知道李冬青力大如牛。

      “你爹不该死的,”过了一会儿,黄叔吸溜着喝了口汤水,说道,“全天下都在打仗,你爹的铁打得好,如果能活着,你们早就过上好日子了。”
      李冬青轻松地把渔网拉上来,抓了不到十条鱼,黄叔挑挑拣拣,拿走了几条大的,李冬青把他挑剩下的往自己的竹篓里装。这渔网是人家的,李冬青就当拿了个跑腿钱。
      “匈奴人又杀了一个代郡太守,还要问汉朝再要一个公主,马邑之谋,惹怒了大单于。”黄叔说,“皇帝还能忍多久?”
      李冬青:“打不过,不忍能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打不过?”黄叔反问,“高祖至今,历经文景两帝,我朝韬光养晦,还能与七十年前同日而语吗?”
      “哦,”李冬青说,“打得过又如何?”
      黄叔瞥他:“你什么意思?”
      “要打,谁赢谁输,有什么关系,”李冬青在理清渔网,随口说,“天下是皇家的,不是你我的,天下之事,都是皇家的家事。咱们只管交税吧。”
      “胡言乱语!”黄叔居然勃然怒了,说道,“一派胡言。”
      李冬青:“?”
      李冬青简直莫名其妙。
      黄叔说:“匈奴侵扰边关,代郡十年里死了三个太守,雁门自苍鹰郅都自尽后也是屡屡被侵犯,那不是你的骨肉同胞?匈奴人狂妄自大,把汉人视作懦夫,你不是汉人?”
      “……我是,”可李冬青还是想说,“当年高祖穷兵黩武,民不聊生,五年里街上看不见婴孩,是因为父母养不起,也交不起人口税,孩子被自己的爹娘掐死在襁褓,死的人又何止一个代郡的人。你能保证,国库充实到了这个地步,让当年的惨剧不会重现吗?”
      黄叔:“……”
      罢了。黄叔一摇手:“咱爷俩,为了这事倒吵起来了,你说至于吗?哈哈哈,咱们算什么啊,还敢妄论朝政了。”
      李冬青心里怪哉,心想黄叔专门从代郡来回,往匈奴走私汉人的丝织和肥马,怎么这个时候忽然立场坚定起来了。果然泥人也有三分血性,若非是生活贫苦,谁都是好汉子。

      黄叔叹:“唉,不知道了,小皇帝现在被他奶奶压制着,这两年,应该是打不起来了。你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你爹娘要是还活着,让你好好念书,说不定你也能当官呢。小皇帝四处招贤纳士呢。”
      李冬青自己却心里有数,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也不爱读书,闻言说道:“你越说越离谱了。”
      官是谁都能当的?就算真的能当,也要会跪,李冬青这膝盖不大能弯得下去,干脆也不去想,自问,安贫乐道不算本事吗?

      冬日的晚霞红得壮烈,天与雪地连成一片,都被晚霞烧红,天底下只有点点的马蹄印子,被北风越吹越淡,乞老村就在雪坡之下,汇聚成小小的一个点儿。
      回去的路上,李冬青安静地背着渔网和鱼,走下山坡,看见山下的村子,忽而莫名其妙地想起来,十一岁那年,下学之后的那片血红的残阳。
      那日他也是从山下跑回家中,家里空空荡荡,再不过多时,天黑了,全村人出去找他的爹娘,第二日天刚亮,只等到了尸首。
      李冬青登时脑袋一空,向下狂奔起来,身后黄叔叫他嚷他具是抛在脑后,心中只有“不可能”三个字。一路奔至家中,家里门户大开,李冬青大喊一声:“娘!”
      家中黑洞洞的,没人应。李冬青眼前更是一黑,两股战战,居然有些迈不开步子。
      “怎么了?”林雪娘摸索着打开了门,问道,“儿,回来了?”
      李冬青虚惊一场,霎时一颗心放在肚子里,虚脱说道:“怎么不点灯?这么晚了,不落锁?”
      “家里来客人了!”林雪娘眼睛不好使,不知道已经该点灯了,说,“已经天黑了吗?我看着天还亮着。”
      李冬青放下竹篓,递给她,走进屋里,宁和尘捧着一杯热茶盘腿坐在炕上,冲他惊喜笑道:“回来了?”
      林雪娘跟着走进来,说道:“你招待朋友,我去给你们做饭,正好把鱼炖了吧。”
      李冬青不动声色,一直看他娘走出里屋,才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就没走。”宁和尘放下茶杯,随意说。
      李冬青戒备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和这个狐狸打交道,最后只得老实说:“我不想和你有瓜葛。”
      宁和尘看着他端详了片刻,笑说:“这么说,有点伤人吧?”

      于是李冬青坐到炕上,一手搭在桌上,决定给他俩一次机会,问:“世人说,你带着三万精兵,在马邑叛了,换了左贤王的头和一坛酒,是这样?”
      宁和尘不可自抑地觉得有些好笑,道:“居然这么准吗?所谓江湖传言。”
      李冬青立刻端茶送客:“再……”
      “可三万精兵现在活得好好的,在草原上喝酒吃肉,”宁和尘接过他手里的茶,一口干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抬眼看了他一眼,“我问你,我若真带着他们去打军臣单于,死得又何止三万人。”
      李冬青一时被他的说法给镇住了。
      宁和尘叹说:“我倒觉得,是个大功德。”
      “……你这个人,”李冬青说,“我说不过你,可我心里清楚。”

      宁和尘一伸手,请道:“那你说说罢,我也累了。”
      “我不和你浪费口舌,”李冬青说,“我说不过你。”
      宁和尘道:“弟弟,知难而退叫输。”
      在这样血色残阳下,宁和尘脸上的绒毛都根根可见,两颊和双唇隐隐透着红,葱白的手指搭在褐色的木桌上,指甲圆润,是处处都生得漂亮。他这只手轻轻点了点李冬青的胸膛:“你若觉得我做得不对,那日在破庙就不会出手,何必骗自己。”
      李冬青一把攥住他的手,稳稳放到桌上,被他的话激怒三分,说道:“我只不过以为你要死了。”
      “也或许,”宁和尘说,“这倒也说不准。”

      宁和尘忽然想起了件事,问道:“对了,你会武功?”
      “不会。”
      “不会?”
      “不会。”
      宁和尘那眼神分明是不怎么信,李冬青说道:“不骗你。之前在戏班子学过些轻功,但是飞不起来,只是演戏时用的。”
      宁和尘问道:“今年多大?”
      “十五。”李冬青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他说。
      “才十五,”宁和尘说,“这么小,好小啊。”

      “我十五那年,招惹了吞山河季家的老四,”宁和尘忽而想起了过往,“他追我追到齐国,还要找散仙城的人来杀我。”
      这件事,李冬青知道,江湖上更是没有人不知道。宁和尘从十三岁就被人叫做“天下第一”,便招人嫉恨,季家老大成亲那日,季老四因为宁和尘在敬酒时没有避席,大加刁难于他,非要引他出手,这是找茬。宁和尘三让季老四,当时也是差点死了,成就宁和尘“谦让君子”的名。
      宁和尘说:“这都过去了五六年,少年这几年,过得是真的快。一晃神人就长大了,得做事了。”
      李冬青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聊这些,却还是没忍住,说道:“宁和尘,你到底为什么要下山?”
      “这话,我这几天说了有几百次,”宁和尘挥了挥手,“你不是也演了吗?你演宁和尘,不知道宁和尘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冬青却从来没觉得自己演的东西是真的过,他说着那样的台词,却总觉得不对,哪里都不对。
      宁和尘又喝了一口茶说:“有时候事实就是挺无聊的。渴坏了我了。”

      李冬青又是一阵的沉默,现在他的家里,坐着一个祸端,这个祸端喝了他家一壶的茶水了。
      李冬青心想:“干脆真诚点。”
      于是诚恳问道:“你……到底有何所图?你告诉我罢。”
      李冬青在乞老村住了十五年,没见过大世面,更没见过这样的人,此刻不管怎么样,都显得老实巴交地。

      宁和尘还是笑说:“确实是想救你一命。”
      李冬青又诚恳说:“我虽然不懂江湖规矩,但我不是傻子。”
      宁和尘说道:“那自然。”
      李冬青:“你分明戏弄我。”
      “我分明没有,”宁和尘嗤笑一声,“你若是这样揣测我,我说什么也没用,不是吗?这才是狭隘吧。”

      李冬青顿时觉得这人可能在拿自己寻开心,这样说下去也实在没什么意思,有些恼火道:“你随便吧。”
      “那我就自便了,”宁和尘盘腿坐在炕上,此时双手一撑,往后一退,扯了个枕头,躺在炕上了,“恩公,实在是不好意思,跑了一千里路,马也要被跑死了,你吃饭的时候叫我。”
      李冬青初见无赖,傻眼了片刻,呆在那里没有动,没想到未过一刻,宁和尘呼吸平缓起来,睡着了。

      宁和尘睡着了就一动不动,仿佛死人,他外头穿着一件动物毛领大袖大氅,脸埋在毛领里,秀美脆弱,里头穿了一件黑色短打,大氅干干净净,但是里头的衣服是黑色的,看不出是否受伤,李冬青看他睡得如此安静,总怀疑他是不是昏过去了。
      他盯了片刻,忽而翻身下炕,穿了鞋走出去,林雪娘在厨房问:“儿?”
      “我来。”李冬青接过柴火。
      林雪娘问:“你什么时候交了这样的朋友?这样能言善道,是哪儿的人?”
      “长安。”李冬青说。
      林雪娘吓了一跳:“长安?怪不得。”
      “你不用伺候他,”李冬青说,“我与他不熟。”
      林雪娘一巴掌打在了李冬青后背上,皱眉责怪道:“这是什么话?做人这么奸?”
      火光照着李冬青的鼻梁,他没躲,也没回头,心道:“我救人一命,摊上这样的倒霉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谁又能做到我这个份儿上?”
      林雪娘撒了把盐,把鱼炖了,锅里蒸了米,混了玉米碴,上桌前又端上了初冬时腌的萝卜,李冬青刚端着饭碗掀开棉门帘,宁和尘就睁开了眼睛,眼里茫茫然地清醒了一会儿,头发睡得有点乱,他也没理理。
      李冬青愣了说:“你真睡了?”
      “不然我假睡?”宁和尘问,“什么味道,好香。”

      李冬青嘴里叼了一个剩馍馍,端上鱼和他的米饭,把筷子递给他。
      宁和尘刚醒,还有点睡意,问道:“你吃的是什么?”
      李冬青低头给他掰了一块自己没咬过的,说道:“这个不好吃。”
      宁和尘却说:“还可以。”
      林雪娘端着饭碗走进来,笑得亲切说:“吃罢,饭来了。”
      宁和尘问:“这是鱼汤?”
      “那么大一条鱼在汤里,”李冬青莫名其妙,“你说呢?”
      宁和尘说:“哦,不太清楚,要不你也吃十三年素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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