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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父亲的身体 ...

  •   农产品卖不成价,农田之于农民就是鸡肋,头脑灵活、有一技之长的农人纷纷外出务工。大桓父亲因为税费不合理,曾联合一个生产小组的农民斗过大队书记,当时是鼓对鼓,锣对锣,父亲气势十足,十岁的大桓深深忧心父亲会不会被抓起来。没有谈下来,大桓父亲宣布一年一度的冬季农田水利建设(到周边河道挖土挑河堤),我们六组不出工。后来,被分化瓦解,出了妥协分子,白闹一场。
      李昌平上书总理,“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那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萧弛上高中时差点做了件大事,他接过本村人的联名告状信,告村干部的违法乱纪、胡乱摊派,上面有很多血红的手印,这件事没闹出什么风浪。
      大桓父亲的身体是大不如前了,年轻时体壮如牛,春季耕田,夏季双抢,秋季收割,冬季挖藕。大桓上大学后,父亲地里事有点做不过来了,在太阳底下忙一阵,就会气喘如牛,赶忙在树荫底下歇着,慢慢就成了看客,母亲担子更重了,他不甘心,也挣扎做一些,这样身体衰落得更快。父亲身体变差的开端是帮着拆邻居家的黑草垛。同组的老阳,手扶拖拉机司机,父亲的铁杆好友,他家的稻谷连秸秆一起收割回来后,堆成大草垛,碰上连绵的雨天,里面都长了黑霉。天放晴后,老阳找了几家相熟的邻居来帮忙,把草垛拆了,把一捆捆的稻草解开,一人抱一大把,放在打谷机上面,利用打谷机上旋转的硬钢丝把谷粒和秸秆分离。父亲负责拆草垛,用湿毛巾捂住口鼻,还是吸了不少黑灰。收工回家后一直不舒服,咳嗽,起痰,咳出来的先是黑色,后来就有血丝。相当于大病一场,很伤元气。接着,连醉了几次酒,感觉身体下滑厉害,一下子就不行了。
      父亲原来还有些小毛病,心跳过速,容易喘气;胃不好,贪杯,饭吃得少;烟瘾也大,总买些便宜烟。洗澡时,点上一支烟,坐着出神,再来一支,等水凉了,身子也凉了,受了冻,很晚才上床睡觉。喜欢操心想事情,生活上遇到什么不顺,如百蚁挠心,睡不安稳。孩子又多,顾不了那么周全,忧能伤人。那还是三年前,父亲还在本村小学,有一次,智波很神秘地对大桓说,“你爸爸有外号,那些学生背地里喊他‘猴哥’”。为什么呢,因为猴子瘦,脸上没肉。大桓听到想打人,这些王八蛋,就这么糟蹋一位年高德劭的老教师。说来惭愧,大桓都没有发觉父亲瘦得厉害。
      但凡听人一句劝,也不至于弄到后面的地步。父亲性格倔,讳疾忌医,总认为小毛病拖拖就过去了,他们有医保卡,给母亲和奶奶点过养身的药材,给大桓和妹妹开过保健品,但自己身上从来不用,大约认为打针吃药看医生是第一难事。父亲还有一个大毛病,喜欢打麻将,不论公母,没日没夜,不是赌钱上大场子,只是牌瘾十足。农村精神文化生活很贫瘠,所谓“玩”就是打麻将。一个小组有好几家赌场,主家可以抽个头,从大桓家往前看,是叔叔家开的,左边邻居家是,右边邻居家也是。当时还是手搓麻将,经常有人提着麻将上门。
      小时候,大桓就发现一个规律:母亲干完活回来,脾气不好,从牌桌下来,心情舒畅,不论输赢;父亲是抹完牌,脸色阴沉,做些体力活,人就特别精神,显得年轻了几岁。大桓后来才悟到,对于母亲,一个是工作,一个是休息,她虽然辛勤劳作,还是干一行怨一行,这份心情,做了打工仔就明白了;对于父亲,一边是奉献,一边是堕落,父亲是清醒知道,怎样的人生才更有意义,可是管不住自己无意义的消遣。大桓最痛心的是父亲喜欢熬夜,毕竟晚上才能闲下来,这本是休息的时间。
      父亲有时也看书,翻些时政类的期刊和《读者》《知音》之类的杂志。大桓上高中时租书看的时候,曾经带回一本《中国可以说不》想给父亲看看,然后讨论一下。结果父亲勃然大怒,非常少见的把大桓狠批了一顿。第一,不要看闲书,高中时间紧;第二,不要谈政治,平民子弟根本看不准风向,会误入歧途的。大桓阅读品位跟父亲相近,后来收集的一些图书,他也喜欢翻看,但很难有耐性啃下一部部长篇。用读书丰富精神生活,抵御麻将的诱惑,没鸟用。父亲迷过一段时间俄罗斯方块游戏机,茶饭不思,几年后,大桓省钱买了一个送给父亲,他玩了一天就放下了。可惜几个妹妹没有半点打牌天赋,不然可以凑一桌升级。大桓曾经跟父亲打两个人玩的升级(翻牌打法),邻居家的叔叔就催,“老于,快点撒”父亲就去打麻将了。大桓就想,有一天我把三国游戏玩熟了传给父亲,在家里熬夜总比在外面好,这需要两台电脑,我的第一台还没影了。
      对于父亲来说,这辈子最难堪的事是找人借钱,应付三件大事,爷爷摔伤,建房子,孩子上学。爷爷摔伤时候,父亲十九岁,那还是七十年代,走集体。那天是生产队下的任务,指派的是邻家大爷,把一些要装谷的洋皮大铁桶放到板车上拖到田里去。大爷碰到爷爷,“老于,帮下忙,我有点事”。爷爷那天喝了点小酒,拉着车,忘了形,一个人下陡坡,从巷道延伸下去,落差有两三米,一边是农户的住房,一边是菜园子,这条路平时无人打理,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刚下过雨,滑得不行。先是人拉车,接下来是车撞人,一把将爷爷掼倒在地,车从背上碾过去,洋皮大铁桶散落一地,有一个就压在身上,满身是血。人被送到卫生院,得知消息的奶奶是放声大哭,奶奶出生大户人家,已经死过一个丈夫,留下一个遗腹子(大桓的粮店大伯)。
      卫生院只能简单处理,脊柱受伤、骨折、胸椎骨折,一路辗转,送到省城最好的同济医院。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亲朋邻居家能借的都借了,已经弄到人嫌鬼憎,熟人见到就躲的程度。父亲去大队部,去公社找主事的人申诉哭穷,要尽量争取工伤补助、医疗补助、救济金。世态炎凉,人心如铁,有些风凉话,奶奶老了还在念叨。爷爷在医院时候,父亲过去陪护,爷爷吃剩下的清汤寡水,父亲简单凑合一餐。出院后,落下了残疾,能下地走路,佝偻着腰,做不了重活。家里一下落到赤贫状态,“全村第一穷”(大桓同学的父亲回忆时说),父亲和姑姑,读书都很聪明,前程一下子灰暗了。
      91年建房子,因为旧房下雨天就漏,实在不能住人,那就修个楼房吧,因为等孩子们一大,处处都要用钱,一错过就是一辈子,咬咬牙都要坚持。当时在农村,起楼房的还不多,于是就有传说,于老师家挖到现洋了,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连叔叔都有三分信。叔叔是建筑工人,手拿瓦刀,大舅也是泥瓦匠,三叔公家的堂舅做过工头,可以设计指挥调度,还有本家的堂叔灯岩和小姨父。一多半工人都是自家亲戚,半做半送,因为这还起了争执,闹得不愉快。小姨父当初是很有能为的,买好建筑材料准备修房子,结果酷好赌博,输了很多钱,好些建筑材料便宜转给大桓父亲了。有多少钱就办多少事,父亲又开始久违的借钱,比如姑姑家,外公那里,连奶奶相好的老太太也几十几十凑钱,没有借高利贷。有两家至亲不肯借,三姨家和大伯家,导致设计改了又改,房屋做得很窄小,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大伯当时在粮店,国家工作人员,因为缺少监管,发了些横财,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大妈不肯借,跟大伯说,“他们家一窝鸡伢,负担太重了,什么时候才能还钱,不是丢到水里去了。”两家本来也有些嫌隙。
      大桓读的是便宜书,十年前的旧账也早还清了,但父亲入项不多开销大,没多少积蓄。聋子大伯过世的时候,灯岩的哥哥,一位传说中读出去的前辈,在日本留过学,在钢铁公司上班,他得知大桓考上大学后,很高兴,给大桓父亲写了个电话,说有事情可找他。过了两天,听到风声的幺婆(灯岩妈)说,我有事要找我儿子,你把号码给我。小姨父的弟弟是个传奇人物,在已婚的情况下被富家女倒追,后来到省城发展,成了地产公司的老总。亲戚虽好,可惜是拐角亲,父亲带着大妹于梅找过他,找不着,连面都见不到。父亲把于梅送到做衣服的住处,一个人在路上走,跨过了长江,又跨过了汉江,来到同济医院。在医院的大楼外露天睡觉,那里还有好多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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