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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临时座谈会 ...

  •   周末食堂,周五晚上八点三十分许,即使穿了便服,也藏不住公职人员做派的两位长者坐在餐桌前。

      年长的一位正在取笑对面的老伙计:“老章啊,我早就劝你,真情实感判案,伤肝、损肺、焦心——你这几十年都没听进去。”

      “金老,您不知道,昨天真把我气着了,上下午连着开了一天庭,全是闹离婚的。这些小年轻儿,离婚挑情人节,冲这日子我就来气。”被称作“老章”的显然是位法官。

      陈悠在操作台里一边准备餐后水果,一边笑着听师父和他的老同事闲聊。刚才听到师父说最近政法委和律协又组织了座谈会,老人家仗着资历倚老卖老、讨人嫌地表达了一二三条不满情绪:立案难的窘境初步解决之后,百姓维权仍然困难重重的问题;司法系统人才流失、基层人手不足问题;水平有限的律师大包大揽、超饱和接受委托,损害当事人利益问题。而作为基层法院民事庭审判长的章老师,则是系统里出了名的火爆脾气,刀子嘴、豆腐心,陈悠每次听到他孩子气的吐槽,都觉得老人家既可爱又可敬——有时候,人在系统里,真怕自己那颗赤诚火热之心,在日消月磨中,不知不觉就麻木了。

      金老笑着开解章法官:“你也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章法官讲述起开庭的情形,仍是气不打一处来:“昨儿一女当事人,家里俩孩子,一女孩儿,一男孩儿,非让把俩孩子都判给她,说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男方就出轨嫖|娼、家庭暴力,她不能把孩子留给男方学坏、受罪。我就问了,你怀第一个的时候,已经知道男方这样了,为什么还生第二个?只生一个的话,法律规定,兹要女方争取,就判给女方,别的什么问题我都不管了。现在俩孩子,只能夫妻双方一人一个。我再照顾你女方,也只能让你优先选,要女孩儿或是男孩儿,我判哪个给你都行。女方就哭了,说法官,这是我的两个孩子,不是商品、物件儿,您要少判给我一个,我就得抱着另外一个去跳楼——哭得心酸,我那书记员儿小姑娘听了,好悬差点儿没跟着她一起掉眼泪,您说这让我怎么判?我只能跟律师说,你给调解撤诉吧,她这种状态,法院没法儿出判决书,依法判决,换哪个法官都是我刚才说那结果。”

      金老就事论事,笑着肯定:“现在是,标尺卡那儿,你不照着判,就犯错误;照着判,她真跳了,你责任大了。”

      章法官谈起当事人,颇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那当事人的岁数就跟自家孩子差不多:“昨儿还我生日,到家我闺女给买那挺大个儿的生日蛋糕,气得我一口都吃不下,我这都快退休了我。”

      陈悠端了两份水果盅送到餐桌上,恪守着方碟在下、圆盅在上的规矩,正要转身离开,就被金老喊住:“悠儿,过来坐会儿。跟师父说说,就你接触的案子,你感觉老百姓维权难不难?”

      陈悠想起不久前刚刚结案的一桩劳务官司,个人状告央企拖欠劳务费,法院判决个人胜诉——当陈悠把判决结果告知给家里曾有长辈参与过宪|法缔造的世叔伯时,竟得到一通感慨:能判赢就不容易,判给的金额又和诉讼金额八九不离十,个人告赢央企,拿回钱来,这搁以前都是不敢想的,司法改革见成效!——但是陈悠知道,自己和当事人从专业法律角度为这起官司做过多少准备功课,换了没学过法律、不知如何举证、陈述不当的普通百姓,输赢的定数实属渺茫,她踟蹰回答:“我觉得……还是……有点儿难……吧?”陈悠不免想到,另一个涉及死亡赔偿的劳动纠纷,案子拖了三年仍然悬而未决——陈悠知道,这类案子,自己是不敢再接的,她不想再次逼迫自己直面案卷里血淋淋的现场照片,以及数度悲痛欲绝的家属。除了躲在案卷背后感同身受地悄然落泪,陈悠认为以自己目前的状态,暂时无法给予他人任何安慰。

      金老用手指在桌面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两下,对陈悠的含蓄表达表示不满,他强调:“不是有点儿难,是太难了!甭管什么纠纷,不起诉,干吃哑巴亏,对个人而言就是经济成本,对国家而言就是法制成本——合法权益受侵害,不报案、不起诉,间接纵容违法行为、降低犯罪成本的,太多了。起诉了,又可能面对周遭人非议,人际关系成本增加,国人的传统观念还是‘轻易不惹官非’。”

      章法官附议:“这真不像国外,私家小院里‘露天场所吸烟’,都能被邻居告到法院——还不是咱们这儿的‘公共场所吸烟’,人家更严格。外国人觉得正常,中国人接受不了,讲究‘万事以和为贵’、‘和气生财’。”

      金老继续剖析:“求职的时候,人力资源经理还可能上网一查,有官司、事儿多,不敢用你,这就是机会成本。法院立案了,找你开庭,随叫随到,时间成本。要是委托了律师,又一笔开销,对吧?这么多成本算下来,官司赢没赢、赢面儿多大、够不够本儿,都不一定——所以我就说,老章,法官坐在法庭,再难没有百姓难。”

      章法官想起司法改革以来从未间断推出的诸多细则:“这几年条条框框越来越细致,我们这些老家伙,老了老了,越来越不敢判案了。”

      金老颔首:“这是好事儿。‘把权力关进老虎笼子’嘛。”

      陈悠提出异议:“章老师您是接受权限制约了,可年轻法官和陪审员还是什么都敢现。”

      金老提高声调,笑问:“这又哪壶啊?”

      “仲裁在笔录上做手脚,把违法的说成合法,一审将错就错,二审推说疏漏在当事人没经过专门学习培训——立案条件上写着当事人必须具备法律学力了吗?——师父让我体验法学零基础的维权之难,开着庭呢,我也不好当庭怼法官,万一是同门师叔伯带出来的萌新小师弟——我就问‘那错误就可以不用纠正了吗?’——结果他倒来劲了,跟我叫板‘你再说一遍?’——要不是师父嘱咐我全程不许带法律脑、不许挤兑人,我真想问他看的到底是案卷,还是什么网的小粉红文儿。”陈悠提及最近一起劳动纠纷,年轻气盛的法官让她想起十年前在文化创意公司和年纪相仿的兄弟部门主管之间的互怼暗流——风华正盛的青年男女出于工作原因,纯粹的革命阶级友谊被好事的三姑六婆传成“相爱相杀”,陈悠膈应至今。

      庭审的时候,不知道那位法官搭错了哪根脑筋,突然情景再现了当年对方主管想看陈悠是不是“兔子急了也咬人”的把戏——陈悠极力地克制了又克制,才没让自己当庭回怼。她不是怕自己怼不过,更不是怕法官难堪,而是她知道自己回怼的路子一定跟师父一样剑走偏锋、直指要害,让对方尴尬地下不来台、于法理又无可挑剔,辩论风格太明显,她怕曝露师承:她参与这场官司的初衷,是以自己做派呈现出来的人格品质去力保陈述真实、从事理角度说服法官,既是司法小白维权打样,也是将来参与国际谈判的一次实演,而不是以师父的威名狐假虎威。陈悠反思,可能是自己的长发造型干扰了视线,招来了不专业的反馈……因此,在庭审结束之后的第一时间,她就剪去了一头长发,戴上无边框眼镜,以干练简洁的职业化中性面孔示人——和政府文教事业单位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面无瑕疵”不是指一个人样貌天生非要有多美,而是指“气质干净”太重要了!“第一印象”功课做足,加大赢面绝非天方夜谭。个人的一切私心杂念都被摒除屏蔽下去,呈现上来的只有外表形象文质彬彬、眼神话语柔中带刚,微表情和心理状态要澄净剔透得让人一眼看穿,义正辞严的清凛、春风拂柳的和暖、润物无声的熨帖,一人千面、驭而统之、一以贯之,不存一丝机巧玄虚,黑白立见。辛冉老师讲过,心中若无天秤,装,是装不像的。

      然而,改变造型之后,陈悠发现情况似乎变得更糟:娱乐圈的男女明星仿佛一夜之间也开始标榜起雌雄难辨的“中性美”,并且一直被堂哥嫌弃“相貌普通、个头太矮”、只能在国际信息安全部门做个小透明的陈悠,莫名其妙被上级单位领导指摘和某位让粉丝奉为神仙颜值的爆红男明星“撞脸”了。结果就是,除了之前那位法官,后来遇到的其他青年男性法官,胆大开朗的就会和陈悠借着谈论案情找“笑果”——只要不站成敌我对立面,全都是卖萌耍宝的高手,而腼腆内向的对陈悠的态度大多变成:第一次见面,礼数周到,借着传递文书,偷眼一看再看;第二次见面,瞄上两眼,就不敢多逗留,交代完公事立马“落荒而逃”——对此,陈悠无数次在心底默喊“喂!你别跑啊,我还想再套你话呢!——你是怕自己被那位男明星掰弯吗?”——作为心理咨询师和著名国际谈判专家的关门弟子,陈悠的套话技术有史以来第一遭被颜值耽误,出师不利。当然,也有好的一面,就是年纪大的法官,无论男女,以及年轻的女性法官,乐于花更多的时间,和陈悠交换对案情的看法——哪怕陈悠觉得已经获悉了全部想要知道的情况,而超长时间的谈话,仍在对方的属意下难以结束,尤其是在之前一晚通宵研究案卷之后,即使想要立即回家倒头就睡,也不得不提振精神,挂着优雅得体的笑容,维持着彬彬有礼的专业高知人才设定。

      陈悠觉得自己可能算是体会到初中时期,一位男同桌因为酷似当红偶像明星,而被全校师生青睐的滋味了——他人眼睛里看的,到底是谁?有些时候,作为一个普通人,默默无闻地存在着,并不会真的有很多人去注意观察细节、思考这人是不是美,可是一被媒体挖掘出来,反复比对照见、再有越来越多的粉丝追捧、铺天盖地的通稿席卷裹挟着人们的审美,才会上升到“与众不同”的认知。明星脸的光晕效应,对样貌相似的寻常人来说,可能会有一时困扰。但是换了行业,易识别、好描述,给他们带来的,不仅不是便利,某种程度上说,足以致命。

      章法官显然是对案情更感兴趣:“嗬,这案子后来怎么着了?”

      “发回重审,走一般程序,更离谱,陪审员当庭公然一句‘法律只保护懂得它的人’——我就回怼了,‘那不是法律精神!’——陪审员没师承,我没什么好客气的。美帝资产阶级老牌儿流氓制造的司法黑暗,拿到社会主义国家奉为圭臬,真不知道她什么培训——难道不懂法的人,就不受法律保护了吗?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无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活该受到不法侵害吗?被拐卖的儿童、被性侵的智力残疾妇女,案例还少吗?维权还不够难吗?”陈悠觉得,连续遇到奇葩庭审状况,要么真是“偶然事件”,要么就是自己确实“点儿背”。

      章法官了然一笑:“陪审员水平参差不齐,毕竟刚起步——我们开庭时候也犯怵,他们真什么话都敢乱掺和。”

      陈悠继续讲起所见所闻:“这次我也‘活久见’,对方女律师怀着孕,没讲两句就转换哭闹模式,情绪比委托人都激动,关键他们是违法的,我们是维权的,幸亏庭长水平高,要不然真是,人当场挖坑就把我们埋了。后来又旁听几次其他庭审,发现女同志的哭诉、大妈的缠闹——只要在法律尺度范围内,这种基层生存技能,看着比熟背法条案例、提供多少证据都好使。一边要求我们提高素质,一边默许‘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就……”

      章法官见多识广:“哭不出来的女汉子、女强人就吃亏——有大男子主义的,打心眼儿里觉得女人不能强势,‘牝鸡司晨’,直接把人否定了。”

      哭也是一门学问,陈悠深以为然:“就是啊,以前学政府间国际谈判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这门课特别高大上。可是有一天,老师说,女生比男生还多一门儿必修课——书上没写——就是利用性格上柔弱易感的特点,审时度势,关键时刻抓住一切情绪,抢先秒哭,为国家、为民族、为大义、为自己……”

      金老也起了谈兴:“你们要真觉得特委屈,该哭就得哭,甭藏着掖着,特别是涉及公众利益,就要感同身受,不能缺乏最起码的同理心、共情心——用人性中最善良柔软的一面,以柔克刚。但火候儿得掌握好,不然,无缘无故假哭,那就尴尬了。”

      陈悠略感愤懑:“真情实感秒落泪,表情管理要到位,不能哭起来没完,也不能克制得刻意,恰到好处,梨花带雨,获得裁判方或盟友的加分支持。如果对方比你先哭,那后面几场谈判,很可能你再流多少眼泪、你同事再付出多少心血都白搭——我们以前都觉得公开、严肃场合,动不动就哭,特低级,现在真搞得跟幼儿园过家家似的——全民演员?”

      章法官见怪不怪:“庭上见的就更多了。”

      金老端起茶盏:“老章,任重道远,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故事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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