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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滚钉 ...

  •   张老太太常在外面行走,自然听说过钱家武馆的事。老人家年纪越大姜桂之性越浓,一把抓住顾瑛的手就往前走,“这些杀千刀的,非要把这一家子逼到家破人亡的地步吗?”

      县衙大门口早已聚集人山人海,原来今日是陈知县正式卸任的日子。礼房早已预备好三牲祭礼,灯笼彩盏车轿马夫。待新任县令参谒祭拜叩谢皇恩后,本衙的官吏、僚属、教谕、训导,经承、吏典齐齐过来参拜。

      前来接送的上峰见事情顺顺利利,心头不由欢喜,又按惯例细细叮嘱了几句,“为政不在言多,须息息从省身克己而出;当官务持大体,思事事皆民生国计所关,休让民众对朝廷怨声载道……”

      几个人正在后堂品茗小聚浅聊时政,忽听外头人声嘈杂,登闻鼓连连敲响,一道接一道凄厉女声尖利叫冤,且一声高过一声,想装作没听见都不行。

      上峰就沉了脸,一甩袖子就往县衙大堂走。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见状连滚带爬扑了过来,丝毫无差地找对了人,踉踉跄跄地匍匐在这位官职最高之人的脚边,开始乱七八糟地哭诉。

      那妇人哭得狠了连连抽气,偏偏字字句句都吐词清楚。说陈县令不但毫无缘由地抓了她的丈夫,还指派人将她如花似玉的女儿悄悄掳走,如今父女二人杳无音讯生死不知,身边只余一位年仅十岁的幼子相侍……

      陈县令当场冷汗就下来了。

      自从骆友金这个便宜大舅爷死了之后,他手上的不少事儿就成了烂摊子。本来陈县令把钱江列为最大的嫌犯,但是人家那天晚上有不在场的人证物证。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得给钱江先罗列了一个通海匪的罪名,勉强关押在县衙门的地牢里。

      这一段时日他忙得很,家里的细软要收拾,到京里述职要提前派人打点,盐场也要派亲信的人过去盯着。焦头烂额身无分~身之下,就忽略了不在莱州的钱太太母子三人。心想不过是无知的老弱妇孺,即便是先逃了又有什么干系?

      骆友金被杀当晚,还遗失了一本很重要的账册。

      陈县令最早以为人是钱江杀的,账册则由钱江交给了自己的家人。为此事他还专门派人到各处搜寻过钱家人,但后来证实钱江并不是凶手,那本要紧的账册最后也不了了之。

      主簿汪世德向来细心,与他悄悄分析此事的来龙去脉时,曾说骆友金若非死于钱江刀下,那么帐册很可能就落在他人手中。

      真凶很可能是骆友金昔日在江湖上结下的仇家,将人杀后裹卷屋内贵重财物,临走时顺手牵羊带走了藏在暗格中的账册。因为不懂里面记录的暗语,所以一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出来发难。

      这已经是最合理最有力的解释了,陈县令终于落下心口悬着的一块大石。却没想到这才事隔几天,在新旧两任县令交接且有上峰在场的紧要时候,钱江的老婆突然跳出来叫冤。

      新任县令姓方,捋着胡子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上峰面沉如水,左右看了一眼找了一张椅子坐下道:“你这妇人可知,你要告的是堂上县令。按照咱们《大同律法》,民告官乃越诉,乃孝悌不义中之大不敬之罪。你既然说陈县令冤枉了你的丈夫,又找人掳走了你的女儿,可有直接的证据?”

      钱太太不过是乡下妇人,今日来之前就大致知道里面的弯绕,撑着一口气过来就是报了必死的决心。

      膝行几步上前,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后大声道:“民妇知道其中的厉害,民妇手中没有丝毫证据,但还是要告。民妇愿先承受一切刑罚,只求青天大老爷洗脱我丈夫身上的冤屈。”

      陈县令叫见上峰不言不语兀自沉吟,心下便是一凉。

      他又恨又气,顿觉在众人面前大失了颜面,就火急火燎地厉声吩咐衙差,“去把牢里存放的那张钉床搬出来,这妇人连片纸证据都没有,就敢信口雌黄说我抓错了人。哼,你若是敢在这钉床上滚上十遍,毋须你说我自承执法不公。”

      县级衙门的钉床有两种,一种是用一块木板钉满铁钉,制成一块钉尖向上的钉床。一种是用布或草席,在上面铺满乡间野生的牛头簕和其他带硬刺的长茎,形成一张簕床。光是看着便已经是寒光闪闪,更遑论在上面滚上十遍。

      陈县令心存侥幸还要强撑,以为这看似孱弱又一脸病容的妇人不知受谁怂恿,竟敢捡这等重要的日子告状,真是其行可憎其心当诛,待这妇人看到实物后肯定会怯懦退去。等这场事了结之后,他自会揪出其中挑事的刺头。

      没想到沉重的钉床刚一放下,钱太太便站起身子除了外裳,只着一件本白细葛布的单薄中衣,不由分说地扑了上去……

      在场围观的众人皆鸦雀无声。

      只见那血一点一点往下滴落,不过眨眼功夫钱太太的背脊已经是千疮百孔惨不忍睹。整整十遍滚完之后,妇人趴在钉床边上气喘吁吁嘶声问道:“民妇还没死,这个状可告得了?”

      上峰就垂下眼帘淡淡瞥过来,“陈县令,《大同律法》之规定,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若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实笞五十。须本管官司不受理或受理而亏枉者,方赴上司陈告,击登闻鼓申诉而不实者杖一百。”

      上峰弹了弹寸长的小指甲,语气似有不悦,“所诬不实之事重于杖一百者,从诬告重罪论,得实者免罪。我这边还没有发话呢,你这么着急就把钉床搬出来,让这妇人滚上十遍是什么意思?”

      陈县令心头直骂娘,这妇人开始扑在钉床上的时候你不喊停,滚完十遍了才敢断定人家是真冤枉,这不明摆着打我的脸吗?

      虽然腹诽,但面上却不敢露出怨色,恭敬拱手陪笑道:“没想到这妇人如此刚烈,看来我一时疏忽确有冤案。还望老大人原宥一二,下官愿陪同方县令彻查此案。”

      同是官场中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无论什么品级的官吏没有正式论罪之前,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咸鱼翻身。上峰面色缓和下来,就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陈县令若能有此觉悟日后定会得以擢升。

      这边一团和气相携入内,那边的钱太太却眼看着就不行了。

      早有衙差帮着把人扶下钉床放在一张草席上,人群中的张老太太再顾不得避嫌,忙把随身携带的苏合香丸塞到她的嘴里。奈何钱太太已经出气多进气少,根本就咽不下去药丸。

      顾瑛见钱家的十岁幼子只知哀哀哭嚎,根本顶不上事儿。忙把人推过一边,从街角的馄饨摊子上借了一碗热汤,又折了一根麦秆对着钱太太的嘴往里吹气。折腾半天之后,药丸终于用热汤送服下去。

      钱太太迷迷瞪瞪地半睁开眼,好半天才认出张老太太。

      她眼中神采顿时大亮,泪水却大串大串儿地往下掉,从牙齿缝里挤着气儿道:“不消您费气力了,拼着我一条性命能让我当家的出来,也是一桩极划算的买卖,总归不亏就是!”

      钱太太慢慢侧头道:“只可惜我女儿一去不回头生死不知,跟前这个小子从小就是个不往心里装事的性子。要是他爹实在出不来,求您发发善心帮着指一块地方,让他长大之前饿不死就成……”

      张老太太看她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心头着实难过。原本这么良善本份连蚂蚁都不敢踩的一个人,眼看着就要没了。顾瑛见状知机,心头明白钱太太只怕时辰不多,把一旁只知傻站的钱家幼子拽了过来。

      钱太太紧盯着儿子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口气喘了老半天额头冒出细密冷汗,良久才扭过头咬着牙微声道:“我知道您老向来心善,且容我厚一回脸皮。各位父老乡亲在上,我受老太太几次三番的活命之恩无以回报,愿将幼子抵与顾家为奴为仆,当众立此誓约,如有背誓天打雷劈。”

      张老太太不虑还有此节,登时愣在当场。却不料钱太太死死抓住她的手掌,一副不答应就死不瞑目的样子,她无奈之下只得胡乱点点头。

      钱太太一口心气松下来脸上神色顿时灰败,不一会儿人就没了。

      钱家幼子想是承受不了这份连番打击,一翻白眼儿就撅在地上。张老太太回过神儿来,又掐人中又喂清水,不想人醒过来后却是木登登的。顾瑛从前在乡下见过这种症候,上前就是噼啪两巴掌狠的,那孩子一怔之后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莱州县城好多人都认识张老太太,自有人过来帮忙。有棺材铺子送来一副薄棺,有小商贩送来一些零碎吃食。还有人看着太阳大,帮着送来一些避暑的汤水。

      正在同茂堂坐诊的顾朝山听了此事之后头都大了,心想老娘你尽给我找事儿,却还是硬着头皮跑过来帮着处理善后。

      他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吩咐手下的伙计把装了钱太太尸身的棺材送上雇来的牛车后,一错眼就看到了一身素蓝衣裙打扮的顾瑛,半响才认出这就是老娘一意收养的孤女。就在心头暗自嘀咕,一眨眼这丫头都出落得这么好了。

      忙前忙后忙活了半天,顾朝山嘴里不免埋怨,“娘你虽是一片好心,可这钱家的案子是个烫手山芋,谁沾着都没落个好……”

      张老太太本来挺满意顾朝山这回难得的知趣,闻听这话后立刻脸不是脸嘴不是嘴。啐了一口骂道:“你个猪油蒙了心的家伙,一双眼睛只认得个铜钱眼儿。莫说是个陌生人倒在路边也要扶一把,这钱氏一家子在沙河好歹也在咱家旁边住了好几年呢!”

      顾朝山当着满街的人被老娘一顿怒骂,一张脸红了黑,黑了红,好半天愣是没敢再吱声。

  •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出自《大明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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