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未老》见昀

36、神佛（二）

　　“好了，不要哭了，眼睛会疼的。”少年给孩子擦掉眼泪，道。

　　“......嗯。”孩子终于止住了泪水，小声道，“谢、谢谢你。”

　　少年道：“你是自己跑到这里来的吧？出来多久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段然一直在旁边静静的听着两个孩子的对话，他甚至也学着两个人的样子坐了下来，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场景带给他一种异常温暖的感觉。

　　就像是......在寒冷的冬夜突然抱住了太阳。

　　不管到底是不是妖怪，肯定也是个好妖怪吧。

　　那孩子迟疑了一会儿，道：“曾姨她们都好忙，屋里挂了好多白色的布条，我就自己来这里了。”孩子突然意识到什么般，“啊”了一声：“我出来多久了？她们肯定在到处找我了！”

　　“那当然啊，家里的孩子突然不见了怎么可能不找？”少年抬手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回去吧，正好你还能帮我带个路，我迷路了，找不到爷爷了。”

　　感情这少年是迷路了，迷到这边来的，居然还能这么淡然的安慰别人，末了才道出其实自己也迷路了，需要别人帮忙的事情。

　　段然不由自主的想笑，然后他突然莫名觉得，这少年有些像叶唤安。

　　虽然看不清脸，可就这作风，而且还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衣服。

　　少年拉着孩子的手刚想站起来，可那孩子咬了咬唇，拉住了少年的袖子。

　　少年道：“怎么了？起来啊。”

　　“她们都不和我说我娘的事，我一回去曾姨又会抱着我哭。”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曾姨说让我别伤心，可是没人和我说娘亲的事我才更伤心，就好像她被人忘了一样......”

　　“好吧，明白了。”少年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只要你别告诉我，你也迷路了就好。”

　　孩子突然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我是闻着莲花的香气一路跑过来的，没记路......”

　　这可麻烦了。

　　段然从少年目瞪口呆的脸上读到了这几个字。

　　“你......你不是住在这里的吗？怎么还会迷路？”少年道，“你要是不认路，怎么会知道这里有‘三千火莲’？”顿了顿，少年恍然大悟的一拍围栏：“对了，开着三千火莲的揽华池整个天下就没人不知道。”

　　下方池塘目所能及之处尽是好似火焰般鲜红炽烈的莲花，倒真似有三千朵般。

　　“这里都是我娘种的莲花，火莲就是我娘培育出的品种啊。”孩子听到少年的话，摇了摇头，他探出头去看着那些莲花，柔声道，“我娘为了它们花了好大的功夫，这才有了名震天下的火莲王宫，这里也有我种的花，但是每次我都是跟着宫人还有娘来的这里，所以不记得路。”

　　段然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这里可能不单单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后花园。

　　火莲王宫，这词他在哪里听过。

　　“......”少年沉默许久也没有说话，反而是那孩子见此情景，小心翼翼道：“对不起，我没想要骗你的，但是我怕你知道我是谁，就不肯和我讲话了。之前就是，娘亲生病的时候，弟弟还有哥哥和他们的娘来看望我娘亲，可是林姐姐都不许我和弟弟讲话，只除了大哥。”

　　段然心道这恐怕是大家贵族后院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吧。

　　听说有个词叫母凭子贵来着，但在孩子没有长大，能保护自己之前，还是得依靠母亲保护。

　　恐怕那个时候这孩子的母亲就不行了，下人就立刻把尚且年幼的小主人和其他的兄弟隔开。

　　少年看着孩子小心的样子，叹了口气：“我没怪你骗我，就是没想到这么寸，也怪我，其实我早该猜到的，最近宫里还有谁过世了......是我失礼了。”

　　段然木然的想：“哦，宫里。”

　　这事情可大了。

　　“不，不失礼的，你别这么说！”那孩子连连摆手，话语中有些惶恐，“我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该怎么......唔......我对天发誓，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话！”

　　那少年闻言无声的笑了笑，道：“好吧，正巧我也很无聊，反正赶在爷爷结束和王上的谈话之前找到回去的路就好了。”

　　两个小小的孩子晃着垂在廊外的腿，一同观望着大片的似火红莲，少年的友谊来的飞快，没多久两个孩子就笑着闹成了一团，而且白衣的少年知识非常丰富，不管那孩子问什么他几乎都答的上来。

　　段然不知怎么，听的也有些入迷。

　　“那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神吗？”谈着谈着，那孩子突然问道。

　　少年听到这句话，眉眼间忽然闪过了一丝几乎不被人察觉的失落，他迟疑一阵，道：“你信他有就有，不信就没有了。”

　　“那其实还是有的吧？”那孩子的眼睛亮了起来，满是期待的道，“我娘就相信的，她告诉我心诚则灵，要是晚上睡觉时害怕鬼来抓我，就在心里喊神仙快来救我就不会害怕了！”

　　孩子想起母亲身体还好的时候，每一天都要去供着神像的屋子里祈祷，可却不让他跟着。

　　“那是你娘在安慰你，叫神仙没用，因为妖魔鬼怪是进不了王宫的，笨蛋。”少年抬手摁了摁孩子的眉心，叹道，“要是真有神仙，我求他们让我再看一眼我爹娘，怎么没人答应我呢？”

　　“啊？”孩子怔了怔，道，“你连爹爹也没有了吗？”

　　童言无忌，但正因为这样另一个孩子也不会多想。

　　少年在周围摸索了一阵，段然不知道他想找什么，却被他差点摸到身上，虽然明知会穿过去，却还是下意识的躲了躲。

　　“没有石子......这九曲回廊也太干净了。”少年收回手，扒着栏杆，望着远方道，“他们都叫我神童，说我长大了肯定会比我爹和爷爷还厉害，可我宁愿变成个傻子......”

　　“你娘走了，可他给你留下了这满池莲花，可我爹娘什么都没给我留下，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空气忽然有些安静。

　　段然凝神看了他们两个一会儿，虽然明知其实是什么都碰不到的，可段然还是伸出双手，轻轻的去拥抱了这两个孩子。

　　“没有了”说起来简单，可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什么叫从心上剜下了一块，那块鲜血淋漓的，别说填补了，根本就没有能代替的东西。

　　之所以感觉到不痛了，只是时间这味良药太过管用。麻痹了，封锁了，看不到了，也就这样了......

　　“才不是什么都没有！”怀中的孩子忽然喊道，“我娘和我说了，只要我还记得她，那她就没有真的离开我，而且，而且要是没有爹娘的血肉的话，我们是来不到这世界上的，所以别说什么你什么都没有的话！”

　　少年愣愣的看着忽然牵住他手的孩子，这才注意到那孩子眼中的光芒异常炽热，虽然眼眶还有些发红，可就像一颗小太阳般明亮温暖。

　　那孩子喊完后，脸忽然有些发红，他偷偷的看了两眼有些怔愣的少年，似乎是觉得喊别人不好，于是他下定了决心般，道：“你要是很想见你爹娘的话，我可以把我爹爹分给你一半。”

　　“......不，那倒不用。”少年反应过来，嘴角抽了抽。

　　可是他却默默的，把手握的更紧了些。

　　“那我把这个给你吧！”孩子在身上摸索了一阵，竟拿出一个佛珠手串来，“我娘说这是护国寺的高僧加持过的，虽然我不太明白加持是什么意思，但肯定是个好东西！”孩子有些不好意思：“我身上也没带什么其它的有意义的东西，只有这个。”

　　少年道：“那你怎么办？”

　　“你不是说妖魔鬼怪都不敢进王宫的吗？”那孩子笑道，“我相信你，所以我以后晚上都不怕了！”

　　“......我不是说了我不相信神佛的吗？”少年摸着被硬套到手上的佛珠，却没有要再摘下来的意思，他摸了摸那孩子的头，柔声道，“不过我也信你，谢谢你。”

　　两个人相视一笑，正待要再说些什么，远处忽然传来数声由远及近的呼喊声，孩子擦擦眼睛向远处望去，顿时吐了吐舌头：“不好，曾姨他们找过来了。”

　　“那我走啦。”少年道。

　　“不用的，曾姨她们都是很好的人，还可以帮你指路。”孩子跳了起来，朝着远处的人影喊道，“曾姨，林姐姐！我在这里！我——”

　　“碰”的一声传来，孩子一愣，他立刻回过神，却见那个少年倒在了地上，少年面色苍白呼吸急促，而且满头都是冷汗，一看就是生病了。

　　段然更早一步发现这个情况，伸出去的手却什么都没接到。

　　他救不了这个少年了。

　　孩子急切的向地上的少年跑过去，然而下一刻，段然眼睁睁的看着那孩子的身影连同整个火莲池一起，消失了。

　　在废墟上燃烧着的火海，疯狂的提醒着段然这一切的虚假。

　　段然迷茫的注视着这片废墟，烈焰燃烧时的灰烬几乎要飘进他肺里去，他发觉自己还是在那个池塘，可是满池的火莲都衰败了，池中的水也干涸的所剩无几，再不见往日风光。

　　突然，一阵刀枪剑戟声传来，段然下意识的躲开，可最终却发觉那些依旧是幻影。

　　被十几个人围攻的白衣少年身形灵动，那些人几乎不能在剑光下近他的身。

　　依旧看不清脸，可段然猜测或许是前段里的那个穿白衣的孩子长大了，然而他越看这片废墟越觉的眼熟。

　　......这不是噩梦中的废墟吗？这火焰和那不远处的高楼，甚至这些围攻之人身上穿的肩甲上狰狞的兽头纹都一模一样！

　　段然呼吸一滞，连忙仔细的看向那个正在与人厮杀的白衣少年——这个少年该不会就是他噩梦的真正主角吧？！到底是谁啊？！

　　为什么看不清脸？！

　　少年的剑术看起来比这些围攻他的人不知道高出去多少，然而架不住人多势众，而且从方才开始，那白衣少年的神色就一直愤怒非常，在这种状态下，他的剑法渐渐没了，剩下的都是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斩击，斩的火花四溅，看起来恨不得立刻和这帮人一起下地狱。

　　一个黑衣人狞笑着指着一个地方说了些什么，少年嘶吼一声，猛的朝他扑了过去！

　　段然顺着黑衣人指的放向，看到了少年如此愤怒的原因。

　　火海的舔舐下，数不清多少具尸体杂乱无章的堆放在一起，黑烟模糊了段然的视线，可段然在那一瞬间体会到了少年的心情，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段然猛的打了个激灵，他一下子睁开眼。

　　火海不见了，叶唤安收回手看着他，神色温柔，正比着一个“嘘”的手势。

　　“......”段然心脏砰砰直跳，有光从窗户照进来，段然这才发现现在早就不是方才梦中的黑夜了，天亮了。

　　没有火海，没有厮杀，只有唤醒他的叶唤安和还未完全升起的朝阳。

　　段然转头望去，见小七还睡的很熟。

　　叶唤安轻声道：“在做什么梦吗？”

　　“......没什么，”段然起身，道，“你才回来？”

　　叶唤安坐在床边，身上还带着些许潮气，看起来是连夜赶路了，他笑着点点头，道：“嗯，急着给你个东西，我就跑回来了。”

　　“什么东......？！”

　　段然看着手腕上那串异常眼熟的佛珠，一时陷入了沉默。

　　他半天找不到话，叶唤安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段然：“......你不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吗？”

　　“我是不信啊，原本，”叶唤安道，“可要是为了你，我相信你。”

　　同时叶唤安心道：“要是让我和他们求你把你求回来，我也乐意。”

　　一时之间，段然几乎分不清面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叶唤安究竟是不是他的梦了。

　　只是手腕上那串佛珠，表面有些斑驳，虽然能看出一直被人静心的收着，可上面的划痕甚至一些近乎黑色的斑点，却提醒了段然，这串佛珠曾随着它之前的主人，经历了多长的一段岁月。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