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未老》见昀

60、心悦（一）

　　段然猛的自睡梦中惊醒。

　　他惊魂未定的冒了满头冷汗，赶忙去查看小七的状况，发现这孩子还好端端的在自己身旁睡的正香，这才放下心。

　　外面静悄悄的，可段然总觉得外面像是有人，他定了定心神，拿起叶唤安留给他的破云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夏日间蛙鸣蝉叫声本就吵闹，山间更是犹如开会似的热闹，段然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快听不见了。

　　他头疼的轻摁太阳穴，在房门前转了两圈，还是决定遵照直觉。

　　借着月光一路前行——这边都被守心布下了结界，按理来说是进不来外人的，可是......

　　“大半夜跑出来烧纸，你是刚才脑子让斧头跟着柴火一块劈了吗......”

　　声音远远传来，段然脚步一顿，他走到树后拂开枝叶，眼前一亮。

　　白衣绝然的叶唤安抱臂立在河边，他正看着蹲在身旁的林清禹：“......还是做梦鬼敲门了。”

　　林清禹单膝跪地，身前是一小堆火，烧成灰烬的纸屑带着点点火星飘上夜空，火堆在林清禹漆黑的双眸中映出两点亮的惊人的光，倒是让他看起来多出了几分人情味。

　　林清禹没有回答叶唤安的问题，反而头也不回的问道：“白天那个问题，你觉得陛下会满意答案吗？”

　　“陛下满不满意我不知道，反正用膝盖想也知道多半是不满意。”叶唤安淡笑着叹了口气，“怎么？”

　　“十堰鬼王的问题从前朝遗留到现在，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我来这边之前陛下和我谈过，十堰都成他的心病了。”林清禹又往火堆里添了些纸钱，“所以决对不能让陛下知道守心道长的事。”

　　山上没有纸钱，段然也没见林清禹今天下山，他只能猜测这是多才多艺的大将军自己剪的。

　　半夜出来烧纸虽然令人困惑，但林清禹祭拜的总不可能是那个鬼王。

　　两个人还在谈朝廷的事，段然觉得他在这里听不太好，转身正向走，却听叶唤安轻声道：“我已经决定这辈子不会再回长安，你还是担心你自己的说辞吧。”顿了顿，叶唤安用一种段然几乎从未听过的讽刺语气道：“你这么多年从未遗忘过长公主殿下，殿下九泉之下，会不会欣慰呢？”

　　那种语气和平时不同，叶唤安说话有时锋锐十足，他也不怕得罪人，可是这种就差把刀尖戳到人心口上的尖锐，段然从未听过。

　　这种语气，与其说是讽刺凉薄，倒不如说是痛心更好。

　　段然眨眨眼——长公主？

　　林清禹道：“你这家伙，在这件事上讨厌我多少年了？”

　　叶唤安道：“那你倒是给我一个原谅你的理由，林清禹，林大将军，一天之内红衣进白衣出，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全了你和殿下的一世姻缘，可你扪心自问，你这一辈子，可曾给过心爱的女子半分安宁？”

　　“......”林清禹沉默许久，半晌才道，“她叫叶夕。”

　　段然一怔，抬手抓住心口的衣衫，只感觉心口仿佛被重锤忽然砸过般猛的抽痛起来。

　　叶夕......是谁？

　　叶唤安口中的长公主殿下？

　　他为何会觉得痛苦？

　　“晗为日出，夕为日落，我自然记得。” 叶唤安道，“以前我可以理解你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可立朝后你早已位高权重，你功成名就，却依旧背上了这‘白驸马’的名号，林清禹，都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告诉我你图个什么吗？”

　　火堆渐灭，林清禹眸中的光芒也一点点淡去，他站起身，道：“图什么......守心道长的事实阴差阳错无可奈何，可我是因为什么？”他看向叶唤安，苦笑道：“是因为胆小啊，唤安，因为我害怕。”

　　纵横天下的护国大将军仿佛突然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害怕两个字轻飘飘的说出来，却是重如千斤。

　　叶唤安：“......你害怕什么？”

　　是啊，到了林清禹这个地位，当初如果一念之差，如果林清禹不是个忠臣，皇位也唾手可得，他害怕什么？

　　“晋国灭后，我夺了军队的指挥权当了将军，带领大军征战四方，我从来都没有怕过，因为我打的都是胜仗，甚至有一段时间我自己都觉得我真的是百战百胜的战神了。”林清禹自嘲的笑了笑，眼眶悄然红了，“可是有一次，事实把我狠狠打醒了，秋霜林的那场埋伏战......”

　　“那场你是以压倒性的胜利赢了的，我记得很清楚。”

　　“我也是，那时我杀的眼睛都红了，却未曾提防敌方的暗箭。”林清禹伸手在自己眼前比划了一下，“就这么点距离，那一箭若不是我的亲兵扑过来帮我挡下了，我林清禹早就是个死人了，那时我看着我那亲兵被穿透的头，忽然就冒出了一身冷汗。”

　　林清禹沉声道：“唤安，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期待娶她，我努力了那么久，我本以为我可以娶她了，可就凭那一箭，我敢吗？”

　　空气忽然寂静了。

　　这世界上没几个不怕死的人，人世足够留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林清禹在战场上面对着的是时时刻刻的生与死，生离死别每一刻都在他眼前上演。

　　他的心经历了千锤百炼，可他却不敢让喜欢的人也和他一样。

　　若是他喜欢的姑娘能放下他去嫁给别的世家公子，不用时时刻刻都担心自己的夫君会上了战场就回不来了，林清禹反而会觉得欣慰的。

　　可是没有，叶夕一直都在等他。

　　林清禹此人能狠下心来不去迎娶心爱之人，却做不到狠的实实在在，要是他当初另娶她人，或者更狠一点破罐子破摔的说“我看不上你”，说不定不明真相的叶夕真的能放下他。

　　可惜林清禹皮相上是个杀神，构成他的骨子里却是个滥好人，做不到把无辜的人也拉进他人的爱恨情仇里，更做不到真的去伤了什么人的心。

　　段然躲在树后听着，忽然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心酸。

　　他有些出神，直到叶唤安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轻声唤他：“小五？”

　　段然一惊：“你怎么过来了？！”

　　叶唤安见他这副后知后觉的样子，顿时笑了笑：“你是想什么事想入神了，你的呼吸声从林清禹走后我就听见了，入神到忘了隐藏气息吗？”

　　“林清禹走了？”段然看了看，发现这里果然只剩下叶唤安一个人，但他更懵，“什么隐藏气息？我没有啊。”

　　他哪里懂得怎么隐藏气息，那听起来好像是什么话本子里武功高人才会的东西。

　　叶唤安道：“你有的，你想着千万不能让我们发现你在这里了吧？如果你没有隐藏气息那不管是我还是林清禹都一开始就发现你了。小五，你有那份印刻在骨子里的才能，只是你忘了。”

　　段然心道原来如此。

　　然后他更不好意思了。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以为有陌生人上山了......”

　　“没关系啊，”叶唤安道，“本来也没什么可瞒着你的，我就是怕你又头疼才没和你说。”

　　段然有些犹豫，他问道：“那你们刚才是在说......”

　　“......”叶唤安思索了一阵，他叹了口气，叶唤安是个能控制住自己情绪的人，此时此刻某种却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长公主殿下叶夕，是当今陛下的姐姐，也是......林清禹的妻子，数年前就过世了......”

　　段然道：“你和我讲的那个故事，是真的？”

　　叶唤安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段然倒抽一口冷气，涩然道：“你刚才还说，晗为日出，夕为日落。”

　　叶唤安神色不知为何突然一变，他一把握住段然那被自己掐的指尖发白的手，道：“小五，静心。”

　　段然哪里还能冷静的下来，他马上就要拨云见日了啊。

　　段然抓住叶唤安的肩膀：“我怎么冷静？唤安，你告诉我，你先告诉我她是谁？”

　　“叶夕殿下，是晋国先王后唯一的嫡女，身份尊崇，我说她是当今陛下的姐姐，可他们并非一母所出，”叶唤安抬手握住段然攥紧他肩膀的手，声音缓慢温和，“叶夕殿下的亲弟弟也只有一个，所有人都说他死在晋国覆灭时烧了清江府三天三夜的那场大火里了，可我不信，我不信一场大火就能吞噬一个仙门弟子，我不信那人会毁了我们的约定，我更不信我的心上人死了。”

　　叶唤安不能直接告诉段然一切，他便巧妙的寻找了另一个委婉的办法。

　　段然脸色惨白。

　　在遇到叶唤安之前，他本以为自己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的在这世上如浮萍般漂泊，挂着他这根浮萍的只有两个东西——一个是把他伤的伤痕累累的段三，另一个是他不得不牵肠挂肚的小七。

　　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他知道自己的亲人在哪里了。

　　可是下一刻就有一个大巴掌狠狠甩了过来，告诉他你别妄想了，他们早就都死了。

　　天煞孤星......

　　“小五？小五？！”

　　段然感觉脑子里乱哄哄的，叶唤安急切呼唤他的声音他几乎一点都听不见，段然茫然的私下看了看，却突然看到了林清禹烧剩下的那些灰烬。

　　寒冬腊月，三天三夜的大火，从阁楼坠落而下的身影......

　　他怎么那么傻呢？谁会做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梦啊。

　　“姐姐......”

　　段然呜咽一声，猛的喷出了一口血，倒在了前来接他的那人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