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未老》见昀

63、迷雾（一）

　　在借问村里住了几年，段然本该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

　　可他只是在山上待了几天，再下来这村子里，竟然凭空生出几分陌生来。

　　大白天村子里竟空无一人，似乎是都躲在了家里，林清禹的兵没在，估计要么是跟着林清禹一起走了，要么......恐怕因他而害了他们的性命。

　　段然腿走不快，抄最短的路回了家，他发现家里院门是敞开着的。

　　回到这个“家”里之前，段然忽然发现他为何会觉得这里有些陌生了。

　　人对一个地方的归属感不会因为在这里住久了而增强，能让人魂牵梦绕的，终究只有那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你亲近的人。

　　在这个村子里，也只有小七和包蒸是段然愿意用性命去交换的存在。

　　而现在他找到了人生中最想成为最后的归属的那个人，困扰着他的就只剩下那个枷锁了。

　　段然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的推门而入。

　　刚进去他就傻眼了。

　　院子里，一个华发老人正懒散闲适的在那里喂鸡，老人手里的苞谷撒下去，被段然养的毛色油光水滑的鸡群便一拥而上。

　　老人很有兴趣的看着这些牲畜，他听到段然回来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随手把最后一点苞谷撒干净，拍了拍手：“回来了？怎么这么慢，路上没摔跤吧？”

　　这听起来和寻常人家长辈问候孩子的话语一般无二，只有段然知道段三是什么意思。

　　段三看他的眼神，和看那些鸡一点分别都没有。

　　“小七呢？”段然并不打算和他废话，直接单刀直入，“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些士兵你动没动？”

　　段三回屋的脚步一停，回身道：“火气这么大，你哪来的胆子？”

　　“......”段然身上还有那未知的蛊术存在，性命或许就把持在段三一念之间，他本不该再见段三一面，离他越远越好，可他若是不回来，他这辈子都没办法给叶唤安任何许诺，更不能遗忘自己抛弃了小七的这件事，“反正我要么死要么活，我还管那些？”

　　“勇气可嘉，”段三挑起一边眉宇，点了点头，语气中有些莫名的玩味，“和你父亲晋王一样啊，可惜了，那个男人要是不和王上为敌，兴许还真能成就一番霸业呢。”

　　突然听到“往事”的段然一愣，脑海中本该出现的痛楚却未曾传来半分。

　　段然道：“段三，我在问你话！”

　　“我不聋，臭小子，我听见了，进屋吧。”段三冲着屋里点了点头。

　　段然只犹豫了片刻，便抬脚进屋——他实在是受不了继续和段三玩这车轱辘的废话。

　　段三也跟着他后面慢悠悠的走了进来，悠悠道：“要么死要么活......呵，年轻人怎么就从来不信这世界上还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那张苍老的、满是皱纹的脸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段三抬起手摸索着脸颊边缘，没过多久，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被他撕了下来。

　　面容如同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除了那头华发看起来和段然差不多大的段三随手扔掉那张再无作用的人皮面具，淡笑着看着段然。

　　这个人的一切都是谎言。

　　段然猛的打了个激灵，一股寒气仿佛是从骨缝中渗出的，直逼心肺，他死盯着段三，森然道：“小七呢？！”

　　段然他们吃饭的桌上放了盏不知是温是凉的绿茶，看起来是段三去院子里之前泡的，段三坐下来喝了口茶，这才慢悠悠道：“你不是看过我的屋子了吗？符咒好用吧，我前些日子为了甩开一些人多废了些功夫，回来的太晚也没来得及仔细看。”

　　段三一点都不着急，倒不如说看到段然越急越害怕他就越高兴。

　　一听到这话，段然立刻扑向一直锁起来的那间屋子，可是锁打开了，他却依然进不去，不管段然怎么推，甚至是抄起厨房的菜刀去砍门，那薄薄的门扇上竟连点白印都没留下！

　　“哈哈，噗哈哈哈哈哈......”段三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方才一直都慢悠悠的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指着段然变笑边拍着桌子，“堂堂......堂堂予霖真人的弟子，竟然连一个小小的阵法都破不掉，传出去岂不是让世人都笑掉大牙了！哈哈哈......”

　　段然道：“段三，放了小七，她和你的恩怨有什么关系？！”

　　笑声逐渐收敛，段三的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仿佛是伪装撕破后就再无顾忌，段三歪头看着段然，道：“她可是为了你这好哥哥才活在这世界上的啊，怎么能没关系呢？”

　　“蛊这种东西是天生就要被操控的，要是有了自己的意识真的会很麻烦，养蛊的孩子想要多少有多少，你当我当年是良心发现留下了这孩子？要不是她的体质合适，正好可以作为约制你的存在培养，我何必给自己找这么大个麻烦？”

　　段然睁大双眼，许多疑惑在这一刻被连上了。

　　那天为何小七一接触他他就平静了下来，原来竟是因为如此......

　　甚至往更可怕的方面去想一想，会不会连小七的心理疾病，那不肯离开家门的倔强，都是因为这蛊术留下的暗示？

　　段然怒道：“就为了这些？！就为了这些你把小七变成这个样子？！你毁了她的一辈子！”

　　“是你毁了她！”段三冷笑一声，随手丢出了个东西，“她的人生都是你这个好哥哥造成的！”

　　贴满符咒封印的破云剑被段三丢到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叶晗叶五公子，你说你要是直接在大火里直接死了多好？我要是你我此时此刻肯定恨不得死在大火里！”

　　段然脑海中嗡的一声，只感觉有什么迷雾在眼前一层层揭开了：“段三，你是......你是......”

　　段三道：“修仙之人的生命力确实很顽强啊，我当初把你扔到火里，其实是为了给我的蛊虫留下一个完整的培养皿，毕竟修仙者的身体我都还没用过，可是没想到你真的活了下来，虽然只剩一口气，还烧成了那个样子，和死人根本没区别。”

　　“不过那对于我来说都无所谓，”段三话锋一转，眉宇间的神色森然起来，“我原本只想把你当做一个后路留着，谁料想那个半仙还没找来，他姜砚却先害死了王上！”

　　他一拳砸到桌子上，表情愤怒至极。

　　段然心思流转，已经有了个大致的猜测：“是薛尘......你是薛尘的下属，你是被薛尘派去清江府进行围剿的？”

　　“哦？你的记忆已经恢复不少了？”段三看着段然，玩味道。

　　姜砚当初对薛尘残部的清洗下了死手，黑鹰暗卫作为薛尘手下最出色的利刃，还负责配合军队奇袭了清江府，自然不可能被放过，段三靠着自己的蛊术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逃过了这一劫。

　　他一直在等着为王上复仇的那一天，段然简直是天送给他的工具。

　　段三原本也不知道叶唤安会为了一个传言早已死去多时的人追寻这么长时间，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他就谋划好了一切——只要叶唤安敢来到这借问村，他就一定要让这里变成他的坟场。

　　不惜任何代价。

　　“我们当初奇袭清江府，取了晋王项上人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死了三分之二的弟兄才把五公子你送上绝路。”段三用最残忍的声音道，“可惜我的蛊术再怎么出神入化，也没法把你在我们攻击下断掉的腿接好，脸上的神情也是，毕竟焦骨一具，还能像个活人似的在这里出气你真应该感谢我。只可惜，我看不见你那扭曲的神色了！”

　　段然再也忍无可忍的出了手，破云拔不出来，他直接一拳照着段三面门而去。

　　段三动也没动，眼神闪了闪，下一刻，段然脚下一软，一下子摔倒在地。

　　焚烧般的炽热瞬间席卷了全身，段然痛的全身都蜷缩起来，他再也忍不住哀嚎起来一张口就有红的发黑的血液止不住往外涌。

　　眼前仿佛有大火在烧，那是......七年前那场差点烧死他的烈火！

　　好痛啊，真的好痛啊，谁来救救他啊！

　　段然下意识的喊了一声。

　　“......你叫叶唤安？你还真信任他，他找不来的，在我达成目的之前。”段三嘲讽的笑了笑，他缓缓站起身，用看蝼蚁的眼神居高临下俯视着段然，“就算你替那姜砚的，你就好好躺在那里看我待会儿怎么送他上路......我王本应君临天下，你们这些家伙却断送了他的路，该死！”

　　“我的蛊虫附着在神经上，你就好好享受吧！”

　　段然艰难的抬起头：“这么多年......你留着我们两个，真的......真的就只是为了这些吗......”

　　段三道：“你以为还有什么？家家酒游戏吗？”

　　段然痛苦的呜咽一声——他对这个他也称呼过爷爷，曾在他身上幻想过所谓亲情的人再也不抱有任何希望了。

　　手指忽然没有了任何感觉，段然发觉他手上的皮肉竟然在缓缓消退，露出来的骨头颜色焦黑。

　　他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开始消失。

　　他见过被大火烧死的人是什么样子的，现在他也要变成这样了，段三的蛊术在逐渐消失。

　　叶唤安赶过来要是看见......他真的不敢想象那会是什么后果。

　　段三说起他的死亡时他还没有什么感觉，此时此刻一股巨大的恐惧忽然席卷了他的内心。

　　他要是死了，小七怎么办，他还没彻底找回来的记忆怎么办？

　　叶唤安怎么办？唤安怎么办？

　　段然深吸一口气，聚拢了浑身上下最后的力量猛的站起身，他全身上下的血肉都在消退，此刻根本就是一个血淋淋的血人。

　　“你不许动他！不许动任何人！段三，守心在这边待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监视你对吧？！”那个故事，对了，他还有能干掉这个人的力量，“你要是敢碰他一个手指，段三，我发誓我变成鬼也会回来杀了你！”

　　他看到了段三震惊的眼神。

　　“......你就愿意为了个姜砚赔出去所有来世？开什么玩笑......”

　　段然想开口，想说当然了，那是我喜欢的人啊......

　　幸好还没有答应叶唤安啊，幸好......

　　他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