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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继母郑氏 ...

  •   第三章

      葛生并不恨他的继母,奶奶下葬后的第一个夜晚,亲戚朋友都已经离开了他家,门外面的院子里也打扫干净了,临时搭起来的棚子也都拆掉了,家里又回复了往日的模样,只是家里缺了他的奶奶。
      冬天的黑夜来得早,冷飕飕的风吹到纸糊的窗户上,总有些细碎的声响,这声音虽然并不大,但已经足够让葛生觉得恐惧了。平时,葛生都是和奶奶睡在一起,到了现在这样天黑的时候,他已经在被窝里,依偎着奶奶,听奶奶给他讲牛郎织女之类的故事,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就是天光大亮。可今天,奶奶已经被埋到那堆土里,葛生看着那堆土,离埋着他娘的那堆土并不远,奶奶也和娘一样,再也不会从土里出来了,现在面对着冬夜的黑暗和恐惧,葛生到哪里才能有安全感呢?
      继母郑氏秋天的时候才嫁过来,来到家不到一个月,葛生的爹爹就出门做生意去了,临走时说:“十天半月的就回来”,可一直过了两三个月,他却连一点音讯也没有,葛生奶奶去世这样的大事,也没有人能联系到他。家里没有爹爹,没有了奶奶,葛生只有这样一个并不很熟悉的继母郑氏可以依靠,他想到郑氏的屋子里去,但又不知道郑氏的态度,只好搬了一个小板凳放在郑氏的房门口,自己坐在板凳上,上身靠着门旁边的墙壁,双手抱在胸前,也不发出一点声响。
      院子里有什么东西没放好,这时忽然倒下去,发出“扑通”一声的声响,葛生吓得一激灵,身子靠紧墙壁,用眼神在黑暗里往客厅的大门方向看去,风吹在门上,仿佛也有什么声响,葛生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外面推搡大门,这更增加了他的恐惧,他想躲起来,可是,面对这无边的黑暗,小小的他能躲到哪里去呢?就在葛生恐慌无措的时候,继母郑氏的门开了!郑氏走出来,看到自己房门口的葛生,只说了一句话:“你今晚上到这屋里,跟我睡吧。”
      葛生一直记得这句话。
      对葛生来说,这句话就是给一个溺水的人伸过来的一支竹篙,让人一把抓住,再不敢放开。
      之后的长长黑夜,葛生都是在继母郑氏的屋里睡觉。虽然葛生不敢像依偎在奶奶怀里那样,靠着继母睡觉,但就算在继母床上的另一头,葛生也感到踏实和安心。
      过年的时候,爹爹还是没有音讯,开了春,家里的余粮接近吃完了,继母手里的钱也不多了,郑氏的脾气也一天天地坏了起来,她先是凑了一张小床放到自己的屋里,这样她和葛生虽然在一个屋里,但葛生就不再上她的床睡觉了,然后郑氏开始去地里种菜,带着葛生拾柴,教葛生认识可以挖来吃的野菜,照看好家里仅剩的两只母鸡,把母鸡生下的鸡蛋一个个攒起来,如果没有鸡蛋,她们娘俩连一把盐也换不来……
      继母郑氏一直让葛生和她住在一个屋子里,葛生心里怀着感激,就算有时候,继母发脾气吵他、骂他、打他,葛生也不恨郑氏,就像今天,葛生挨了郑氏打,胳膊上的几道印子肿了起来,条条伤痕都不敢去触碰,碰一下就觉得火烧火燎地疼,葛生也还是不恨郑氏。看到郑氏坐在那里一边抽泣,一边唱歌般地说着自己面临的困难,葛生心里感到后悔:“我为什么要贪吃这几口面条呢,惹得继母不高兴?今天本来并不饿,我已经吃了城里来的曹伯伯给的锅盔了,因为自己贪吃,挨了打,真是活该。”
      葛生的家独立在周庄之外,也没有人知道这母子俩现在,一个站在地上哭,一个坐在小板凳上哭。过了一大会,葛生慢慢止住了哭泣,看看他的继母,郑氏由于抽泣哭诉,脸色煞白,人也显得憔悴虚弱。葛生觉得现在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贪吃造成的,自己吃了锅盔,又吃了面条,继母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锅台上放的一碗面还没有吃,于是,葛生用衣角擦擦自己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把这碗面端给郑氏,带着哭腔怯怯地说:“妈母,不要生葛生的气,葛生小,不懂事,你吃饭吧。”
      葛生的话,戳到了郑氏的痛处:是啊,孩子小,还有我一个女人家,我们两张嘴,活一天,就要吃一天啊!别人家的女人孩子都像房檐下窝里的燕子,等着大燕从外面飞回来,衔来食物,可我娘俩,要靠谁呢?
      郑氏不禁怨恨起自己的命运来了!
      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谁生出来没有爹娘疼爱着?郑氏在娘家小名叫兔苗儿,她爹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家种的豆子地里,以及田边地头,长满了这种当地人称作兔苗儿的草,兔苗儿虽然是草,但等到它长大长高了以后,就会开出好看的花朵来,这种草对生长的环境几乎没有要求,只要有土壤,到了它生长的季节,它就会蓬勃地生长起来,热烈地活过一季,这是郑氏的父亲给她起兔苗儿这个名字的原因。生在一个不富裕的农民家庭里,能像兔苗儿草一样,不管在什么样的境遇中,都能好好地活着开花结果,就是苍天给兔苗儿最大的眷顾了。
      兔苗儿长到九岁,他的父母就开始给她们七八个兄弟姐妹谋生活的出路了,兔苗儿被送到一个大户人家当丫头,同着中人说好了条件:头一年管吃穿住,以后每年有一千文钱的工钱,长大后每年再给加一些,到婚嫁年龄以后,家人可以带回家自行婚配。兔苗儿在大户人家当丫头到了十七八岁,因为有几分姿色,被大户人家的老太爷用了手段,收到房里做了小,兔苗儿的父母知道时,木已成舟,只得收了人家的一点好处,把女儿舍给了人家,再无瓜葛。兔苗儿当小妾不到半年,那个糟糠老头子就死了,老头子的儿子们各自分家,顶门立户单过去了,兔苗儿在家里又没有孩子,谁也不愿意收留她。老头子的儿子们一商量:“这女人年龄轻,放在家里早晚不是事,趁早把她卖了,还能落几个钱。”怕兔苗儿的父兄们生出什么事端来,多方打听,才将她卖到百里以外的周庄,卖给了葛生的父亲周开禄。
      兔苗儿从老头子儿子们的嘴里听到的是:他们给她寻了一个好人家,那家的男人二十出头,人长得好,还识文断字,家境也好,家里住着四间浑砖到顶的大瓦房,要不是他前妻死了,现在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人家这样的条件,还不会同意呢。兔苗儿从其他人那里听说,那男人还专门到家里来看过她,看过她长相模样之后,同意像娶大姑娘一样,办个正正式式的婚礼。这样,兔苗儿到了周庄,给周开禄做了媳妇,周庄的人只知道她姓郑,周开禄的兄弟姐妹们叫她“四弟妹”或者“四嫂子”,周庄的其他人叫他“禄儿媳妇”,周开禄用毛笔写了字,教葛生:“继母郑氏”。
      郑氏初到周庄的时候,心情是快乐的。周开禄和那个糟老头,简直是天差地别,那个老头子说起话来,声音黯哑,语调拖沓,嗯嗯唧唧地带着一堆语气词,好容易才说了一件事,中间还要停顿个三两次,周开禄可不同。
      郑氏是坐在一辆带棚的马车上,经过从凌晨到深夜一整天的颠簸,走走停停才到达周庄的,一个女人和她坐在车里,一个男人赶车,那女人是周开禄的大姐周开枝。周开枝坐在车里,告诉郑氏赶车的是周开禄,自己是姐姐,然后将家里的各种情况慢慢地说给郑氏,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赶车的周开禄大声说:“大姐,这路旁边有一片树林子,你们下来松闲松闲,我给马儿喂些草。”
      这是郑氏第一次听周开禄说话,她听到一个好听的青年男子的声音,那声音饱满而浑厚,语调不疾不徐,语气听着亲切还略带着询问的口吻,但几句说完后却语意坚定,不容置喙,这些话里没有多余的废字,干净利落,就把意思表达的清清楚楚,而且还暗暗地照顾着车里两个女人感受。人有三急,这长长的道路上,女人如厕的问题是何等大事?不懂人事的男人不会主动考虑女人的问题,那些孟浪的男人不会给女人们掩饰,而周开禄,给马儿喂草要休息,多好的说辞!但他说的“路旁边有一片树林子”,大姐周开枝和郑氏都心领神会。只这短短的几句话,郑氏就听得心旌摇荡,之后的一整天,大姐周开枝说的话,都成了背景音,她总在盼着周开禄能多说几句话,若不是周开枝在跟前,她早就想一把扯了盖头,探出头去,看看她的男人——周开禄。
      最后也没挨到家,郑氏趁着路上吃午餐的时候,从车棚的布缝里偷偷看了周开禄,果然像那糟老头的儿子们说的,人长得好!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脖子,宽宽的肩膀,瘦窄的腰身,哪一样郑氏都喜欢。郑氏在大户人家也住了十年,并不是个没有见识的女人,她眼里的周开禄,阔肩略略下沉,腰腹紧致内敛,后背笔直俊挺,头颈恰到好处地立住,不前不后,给人一副挺拔俊朗的感觉,既没有那个糟老头子弓着腰一脸巴结的下作像,也没有老头子儿子们那种下巴抬起来之后的傲慢样,郑氏兔苗儿从九岁开始,在人家做粗使丫头,十九岁就成了死了男人的半扇子人,如今能遇到这样一个英俊郎君,怎不让她不停地谢过天,谢过地,谢过沿路的游僧庙神……直到在心里谢过那个糟老头子的儿子们。
      入了洞房后,感觉到周开禄用手拉着她,郑氏就趁势靠到周开禄的身上。这时入秋不深,天气只有些凉爽,两个人的衣衫并不厚,隔了衣服,郑氏感受到周开禄宽阔的胸膛,那里肌肉紧实,完全不像那个糟老头子皱皮塔拉地包着骨头。郑氏靠着这样的胸口,感受着周开禄深沉的呼吸,沉浸在自己的想入非非里,若不是被周开禄按着坐到婚床上,她自己是一定不会从周开禄的身上主动移开的。那是个多么好的夜晚啊!当一双坚强有力的大手攥紧她的肩膀,当她感受到耳边颈项上不规律的呼吸气体流过,当她臊红的面颊感受到深情的抚摸…… 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夜晚啊!
      在郑氏浑身战栗灵魂出窍的时候,她仿佛听到周开禄幽幽地喊:“曼儿……”,那时候,郑氏根本没有余力来弄清楚周开禄呼喊的真实意思,她仿佛觉得周开禄在说“慢点儿”,最后她就靠在周开禄结实的胸口睡去,一觉睡到天亮,那是郑氏永远忘不了的幸福的夜晚啊!
      郑兔苗儿心里欢喜,她在大户人家生活过十年,比一般的乡下女人要懂规矩,识大体,她孝顺爱戴婆婆,敬重体贴丈夫,对丈夫前妻撇下的孩子——五岁的葛生,也是格外地照顾,幸福生活的大门已经打开,郑兔苗儿仿佛已经望见前面铺开的平坦大道。
      可新婚只十几天,周开禄就决然离开家,出门谋生活去了。郑氏没有能说得出口的理由留住他,周开禄说话做事情,看起来四平八稳,但总是意志坚定,说到做到,郑氏到家里的这十几天,已经从婆婆的态度上感受出了这一点。周开禄出门做事情的理由充分,他家虽然有几亩薄地,但现在秋收已过,不能在家坐吃山空,这样,家里就留下婆婆,郑氏和葛生祖孙三代,妇孺老少一起生活。
      周开禄离开周庄,再无音讯,进入寒冬以后,婆婆又意外去世了,家里就只剩下郑氏和葛生了。婆婆活着的时候,郑氏试图从老人家那里打听一些关于葛生亲娘的事情来,每每她问起来,婆婆总是一脸无奈的样子,话无非就那几句:“小四儿也没跟我说她叫个啥名字,我就只晓得她姓个姓是个稀有的,她来家里也没多少天,难产,都是老妈子和丫头伺候着,我也偎不上边,请了大夫也没中用,生了葛生人就没了。”,婆婆总还要说几句,诸如“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孩子要是不孝顺娘就太没有良心了”之类的。
      等到婆婆去世以后,就剩下郑氏和葛生娘俩在一起生活,葛生害怕天黑,想和郑氏住在一个屋子里,郑氏何尝不是这样?家里是四间堂屋,中间开门,东西两头是住人的卧房,中间开门的那两间放家堂条几,兼做厨房,周开禄离开家以后,她自己住在西头的房间里,葛生和奶奶住在东头的房间里,虽然一到天黑就不敢出门了,但有葛生的奶奶在,她还有些依靠。葛生奶奶的丧事就在自家院子里办的,灵柩就停在堂屋的客厅里,事情一办完,亲友人等一离开,郑氏就陷入了对孤独和黑暗的恐惧中,幸好,有葛生和她住到一个房间里。
      郑氏和葛生住到一个屋子里,睡觉前,她就和葛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郑氏慢慢地从葛生那里知道:葛生的亲娘是一个大家闺秀,长得又好,还会写诗、弹琴、画画之类的,纵然葛生把他的亲娘说得如天仙一样貌美,郑氏也没有在心里生出醋意,她自己心里明白:“和一个死人置什么气呢?”可郑氏从葛生那里听到的一个名字,让她顿时崩溃了!原来,周开禄教葛生写字,葛生最早写会的字就是“曼”字,周开禄离开家的时候,告诉葛生“曼儿”就是他亲娘的名字,而且反复交代葛生要记住。
      “曼儿”是葛生亲娘的名字!郑氏回忆起她和周开禄在一起的夜晚,现在她知道,在那样的情境下,周开禄口中喊出的是“曼儿”,周开禄拿钱买了她来,只是为了给葛生的亲娘做一个替身!
      郑氏开始暴怒,除了她自己带来的,郑氏把家里剩下的所有的女人用品都砸烂烧掉,把周开禄的衣裳用品都堆到东头屋里,把门封上,她对葛生也开始喜怒无常了起来,一方面,在这个远离村庄的孤零零的房屋里,好歹葛生可以给她做个伴,她离不开葛生;另一方面,想到葛生是那个叫“曼儿”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郑氏每每心里生出恨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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