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春秋》报纸糊墙

13、散邑

　　在应城西面，滍水上游，有一个名叫散邑的大邑，距离应城约莫十余里，那里就是孟妫仲妫嫁去的地方。

　　那日孟妫仲妫等人赶着牛车回去，还未行到应城，天色便已晚了，于是就在路旁村邑相熟的人家暂住一宿。
　　从前他们往来的时候也多是如此，多住几次，与主人家便也熟悉起来，每次借宿的时候便与些米粮麻线，这回给的是鱼干。

　　第二日再次出发，他们先是穿过应城，然后又往西面行了约莫两个时辰，将近傍晚才回到自家所在的邑中。
　　往常若是只有大人出门，不赶牛车，便只靠两条腿走路，速度也比赶着牛车快些。这回他们带着家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一起出门，出行一趟也就显得更加不易。

　　仲妫几人回到家里的时候，家中老人以及兄弟妯娌，原本也是有些不悦的。
　　说是要回去娘家一趟，又赶了牛车出门，结果这一走就是小半个月，若不是前两日有人带了口信回来，还道他们这大大小小几口人都被山贼给劫了去。

　　“怎的在车上放了这般大一个石器载回来？”仲妫那婆婆问道。
　　青石磨盘颇重，这一路上都是用仲妫他们那头牛拉回来的，到了散邑这边，自然也就被带到了仲妫她们家里。

　　“季妫教我们一样吃食，需得这样器具才能做哩。”在外面行了将近两天的路，这时候终于到家了，仲妫也很是松了一口气。
　　“甚样的吃食，需得用到这般大的石器。”老人家左右看看车上的石磨，口里这般念叨着，原本她还打算等仲妫两口子回来了要好好说他们一番，这时候却也不想那一茬了。

　　“言是唤作豆皮，我们先前在石沟邑那边便做过了，这会儿浸些豆子下去，明日一早便能做。”仲妫丈夫说道。

　　“只需豆子便能做？”家里几个兄弟以及他们的妻子儿女这时候也都围在院中。
　　这几日正是夏收前难得清闲的时候，待过些日子开始夏收了就要忙起来了，不像如今这般大白天的一家人都待在院中。

　　“这样吃食便只需豆子。”
　　“当真？我听别人说起，那季妫在城里教人做的一些个吃食，可都不是寻常人家能做得来。”
　　“这回这个不同，你与我搭把手。”
　　“哎。”
　　“……”
　　“这石块忒沉。”
　　“整整敲了十余日才做出来，还得是季妫从她们里君那儿借来了铁锥子。”
　　“这物什有何用处？”
　　“磨米磨豆子都可，磨得很快，特别好使。”
　　“那我们一会儿磨些粟米试试？”
　　“好好的又要磨什么粟米，明日一早便要磨豆子了。”
　　“……”

　　几人合力，将这个大磨盘从木板车上搬下来，在院子里安置好。
　　那边又有两个大一点的孩子，给自家这头健牛卸了板车，赶着它到外面去饮水吃草。他们家这头牛可是宝贝得很，年年耕地都要靠它，若是没了它拉犁，家里这些大人小孩都不知要累成什么样。

　　待这些事都做好了，仲妫她们这才坐下来歇息，兄弟妯娌们连同家里的老人一起，坐在那里与他们说说自己这几日回石沟邑那边的经历。

　　“这石磨乃是我阿姊和我们一起打的，做豆皮的手艺我阿姊也学了，往后她们要做豆皮，便要把泡好的豆子担到这边来磨。”仲妫对家里人说道。
　　“让他们来吧，又不耽误什么。”就是用用这个大石头做的器具而已，他们家的老人倒不至于小气到那种程度。

　　“那豆皮做出来以后，可怎么卖呢？”仲妫一个妯娌问道。
　　“季妫说叫我们先做出来，待过些日子她进城的时候，便带些到城里相熟的人家，看他们要不要，若是有人要买，过些天应就有人过来买货了。”仲妫答道。

　　“哎呀，那可不愁卖了。”
　　一听她这个话，一院子的人就都很高兴，都知道季妫如今跟城里那些大户人家可熟了，有她帮忙推销，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一会儿，仲妫的一个侄女与她几人端了羹汤饼子出来，那羹汤虽是凉的，夏季炎热，倒也不碍什么。
　　这时候的人生火不易，寻常便只早上生一次火，做一餐热食，晚上往往就不生火了，尤其是夏季这时候。

　　“阿孟年纪也大了，该寻婆家了，我阿母这回刚好与我几块好布料。”看到这个侄女，仲妫便想起她们这回得的布料来了。
　　这时候一问布料在哪里，原来刚刚他们几个大人正说话的时候，她那两个女儿就把那些布料抱仲妫夫妻那间屋里去了，显然是不想拿出来分给别人。

　　仲妫这时候又是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一些心疼女儿：“你们这才几岁，可还早着呢，这回先与你们阿姊吧，待将来阿父阿母做豆皮挣来钱粮，再到城里与你们买些好看的布料回来。”
　　“便与她们做衣裳穿吧，阿孟这边的，她阿婆也都与她备好了。”仲妫长嫂推辞道。

　　仲妫却是不听，径自叫自家那两个女儿取了布料过来：
　　“她俩也有呢，我阿母这回给了不少，其中一块红粉的颜色，极好看，我寻思阿孟正是该打扮的年纪，特地与她讨来。”

　　她哪里又不疼自家女儿，只是她这两个女儿都还不到十岁，又不是什么顶富庶的人家，这般大的小孩裁了那样的布料穿在身上，着实有些奢侈。
　　这大侄女虽是不比她亲生女儿，但也是看着她一天天长起来，当初刚嫁过来那会儿，自己还未有生育，看着兄嫂家这些子女也觉十分可心，这大侄女又听话勤快，唤她帮自己做些什么事情，每次也都做得好好的。

　　仲妫那两个女儿对这块红粉颜色的布料也是十分喜爱，小孩子不懂事，哪里会为别人考虑那么多，这时候只觉千分万分的不愿，她们阿母却又非要那般，心里很是委屈，当着一院子人的面就哭了起来。
　　弄得一院子大人也是连哄带笑的，又十分惊叹于仲妫娘家如今出手竟是这般大方。这块红粉颜色的布料，莫说这两个小孩喜爱，她们这些大人可也喜爱得紧，从前都不曾见过这般好的布料，莫说还要裁成衣裳穿在身上，都道阿孟是个好福气的。

　　当天晚上，仲妫便宽慰她这两个女儿说，她们阿姊眼看就要出门了，这辈子可就这一回，她二人还早，少说还有四五年，那块布即便给她们留到那时候，颜色怕也不鲜艳了。
　　待阿父阿母把那卖豆皮的营生做起来，挣来了钱帛，将来她们要什么样的布料没有。

　　结果这天睡到半夜，仲妫又听有谁啜泣的声音，不知又是哪一个在哭。
　　她心里想着，自己这回莫不是做得不对，再一想，又觉得等她们再大一些就能明白了吧……

　　第二天一早，仲妫她们起来磨豆子，她婆婆则把她那两个女儿唤了过去，言是叫她二人到她屋里挑两块布料，与她们一人做一身衣裳。
　　这个年代没有机械纺织，纺线织布全靠人工，要织成一块布料很是不易，因此布料也就很金贵，一般人家都是缺布的，布料多也就成了富庶的象征。

　　两个女孩到她们祖母屋里选了布料，知晓自己马上就有新衣裳穿了，虽仍不舍那块红粉颜色的布料，心里却还是难以抑制的有些高兴起来。
　　往常她们穿的衣裳多是用大人的旧衣改来，用新布做新衣的时候都极少，别说像今日这般还叫她们自己去选布料了，这个院子里其他小孩可没有这般待遇。

　　她们自己心里高兴了，这时候再回到院子里，与大人们打打下手，见叔父家那五六岁的小女儿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旧衣，一脸艳羡地看着她们，感觉好像又有一些别扭起来，仿佛自己昨日的委屈哭泣也像极了无理取闹。

　　“你且再等等，待我们家中以后挣到了钱粮，阿婆便也能与你做新衣了。”仲妫小女儿宽慰她那堂姊妹道。
　　“唔……”那小孩虽这般应着，面上却还是失落的神色，心里应是不信的。她阿父阿母也常这样哄她，却少有能兑现的时候。

　　不多时，孟妫夫妻二人也担着泡软的豆子到这边来磨浆，又有他们那边的家里人过来看究竟。
　　一院子的大人忙忙碌碌，一边干活一边说着话，热闹的就跟过节一般，只是众人心中还是有些不确定，这最后做出来的吃食果真能卖得出去吗，没到真正卖出去的时候，他们就总是有些不敢相信。

　　这时节太阳大，一批豆皮一两日就能晒出来，做好以后他们自己也尝了一下，不管是凉拌还是放在羹汤里面煮，都很不错。
　　这物什虽是用豆子做的，吃起来却颇有几分肉的口感，家里这些小孩都很喜爱。

　　也有那左右邻里到他们这里来尝过的，家里若有余粮的，便愿意拿些豆子过来换。
　　仲妫她们用干草将晒好的豆皮扎成小捆，每捆约莫需要花费半升豆子做出来，用这样一捆豆皮，与邻人换一升豆子，如此一来，他们除了能赚到半升豆子，另外还能余下豆渣，虽也要费些人工和柴草，到底还是划算的。

　　他们所在的这个邑名叫散邑，也就是说居住在这里的人很零散的意思，并不像其他一些由宗族构成的邑，他们这里哪里来的人都有，士人平民都有，里君的权利也不像石沟邑下丘邑那般至高无上。
　　散邑里的男人们平日里也要到公田去干活，女人们也要到社庙那边去绩麻织布，其余便是各管各了，像孟妫仲妫她们这般在自家做些营生，也不用被里君族长之类的人物死死管着。

　　像散邑这样的地方，其实就已经很接近后世的村庄了，这也是一种发展趋势。
　　那些大大小小的宗族，多少都有一些国中国的性质，随着社会的发展，各诸侯国逐渐更有能力去干预社会的方方面面，上层的统治者对于这些宗族的态度，也会从最初能力不足时候的感觉便利，慢慢发展成嫌弃他们多余，使得各诸侯国在管理百姓的过程中多了一层屏障和阻碍，接着自然就会想着如何去破除这层阻碍，宗族势力的消退，也就成了必然。

　　孟妫和仲妫她们就在这样的一个比较新式的村邑里做着买卖，她们这个邑中足有一百多户人家，其中也有一些比较富庶的。

　　随着夏收的到来，家家户户都开始收豆子了，于是每天都有人拿着豆子到她们家里换豆皮，这买卖一日一日做着，也颇有几分红火起来。
　　早先还担心这豆皮一物做出来会不会卖不出去，结果这时候季妫那边还未传来消息，她们在自己的邑里就先把买卖给做了起来。

　　约莫距离她们回家半个月以后，也正是众人忙着夏收的当口。
　　这一日有人赶着牛车来到她们邑中，在路边询问田地里正干活的农人，石沟邑季妫的姊妹家在何处？

　　那农人直起腰来，抹了一把面上的汗水，因仲妫家的院子离得近，便与他说了仲妫家的位置。
　　又有那好事的小孩甩着大脚板一路跑到仲妫她们家院外：“阿孟！有城里人赶着牛车过来买豆皮啦！你家大人可在！快些去喊他们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