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光》鹤璟

32、苟且温存

　　铅灰色的天空阴沉沉的，闷在心口，触景生情。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就下起了蒙蒙细雨，细细碎碎的银针一根一根扎进心里。

　　恰巧这天白鸟中学放假，羽小小上车前没忘了尹怀柔，转身又去找了尹怀柔。

　　羽小小：“下雨了，我让童叔送你回家吧？”

　　尹怀柔抬了抬眼皮：“算了吧，不用麻烦了，我家离得近，很快就能到。”

　　羽小小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又咽回了肚子：“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尹怀柔：“嗯，你也一样。”

　　羽小小走了，三步一回头，尹怀柔说了谎，她家离得很远，走回去的话要将尽两个小时。看着雨势不大，尹怀柔实在不想拿出她那把破破烂烂的旧雨伞。每当雨天撑起那把伞的时候，从上方俯视，就像是万花丛中长出了一只孤独丑陋的蘑菇。所以，尹怀柔宁愿淋着小雨，也不愿意让那把破旧的雨伞重见天日。

　　尹怀柔背着一大包平时攒下来的，是羽小小给她的零食，想要带回家，看着母亲开心的吃下去。一脚泥泞一脚积水，尹怀柔默默在乡间小道上走着，平日里这条回家的路尘土飞扬，下雨时这条路摊成稀泥。

　　反正左右不过都是难行。

　　似乎是老天诚心跟尹怀柔过不去，毛毛小雨转为瓢泼大雨，倾雨如盖，劈头盖脸。路边的行人要么打着伞，要么骑着车，匆匆向家中赶去，只有尹怀柔一个人默默的走着，只是把原来背在身后的背包换到胸前，以便能够稍稍遮住一些雨水，不让那些食品被淋湿。尹怀柔清楚，还有将尽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就算跑，半路上也会撑不住的，倒还不如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下去。

　　走到稍稍开阔的马路上时，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的积水已经很多了，一辆车迅猛的开了过去，溅起一抔脏兮兮的水花，全都泼到了尹怀柔身上。本就浑身湿透的尹怀柔此刻又被添加了新的色彩，紧紧贴合着皮肤的湿透的白色校服上绽开一朵朵泥土颜色的花朵，仿佛开在地狱的虞美人，呢喃着恶魔的低语。

　　你看，有人坐在宝马香车里安享前程锦绣，有人卑微的沉浮在尘埃中艰难求存，有人锦衣玉食众星捧月，有人吃糠咽菜无人怜惜，这人间，根本就毫无公平可言。

　　尹怀柔：“……”

　　尹怀柔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到家的了，默默地掏出微微生锈的钥匙打开自家那扇破旧的被白蚁蛀过的木门，光线昏暗中依稀可以分辨出一个瘦小妇人佝偻的身影，尹怀柔眼眶猛然间湿润一下。

　　“妈，我回来了。”

　　妇人愣神许久，才反应过来是自家女儿回来了，急忙起身去迎，其间还不慎被满地的杂物拌了一下，一个趔趄就扑了出去，尹怀柔只得上前去接住母亲。

　　“妈，小心一点啊。”

　　妇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旋即脸色一变：“看见小柔太激动了……你怎么湿透了？你哥哥怎么没去接你？”

　　“哥哥忙，就不麻烦他了。”

　　妇人抱怨：“你哥哥真是的，自己妹妹都不上心，哎，算了，你先去换个衣服吧。”

　　尹怀柔换好衣服后从那只还在向外渗水的书包里掏出一样又一样的食物，每掏一件脸色便愈发黑一分，直到全部掏出来后整个脸都黑成了锅底。羽小小吃的东西从来不会跟防腐剂沾边，并且羽小小从来不吃隔夜的食物，但是这些东西已经放了快一个月了，并且刚刚还被雨水泡过，平日里尹怀柔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别人发现，更别提拿出来检查了，保质期这件事情早就被尹怀柔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就一直这样经过了一个月，腐败出酸腥汁液的香肠，长满黑色霉菌的面包，凝结出黄色块状物的牛奶，臭不可闻的水果……混杂在一起，淅淅沥沥的滴落着肮脏斑驳的液体，本就古旧气息浓郁的小屋瞬间就充满恶臭，仿佛是死掉的友情的腐尸味道，你看，都死去这么久了，怎么可能回到从前？又或许本就没有从前，从相遇的那一次起就注定是一场错误。

　　“坏掉了，我去扔掉吧……”

　　尹怀柔有如僵尸一般手脚僵硬的走出了小屋，自卑，愧疚，自责，埋怨，愤懑，苍凉，一时堆上尹怀柔的内心，倘若不是母亲叫她回去恐怕还不知道尹怀柔要在瓢泼大雨之中站多久。

　　“小柔，这次考试你是第一吗？”

　　“……对不起，妈，我只拿到了第二，第一是羽小小……”

　　细弱蚊子嗡嗡的声音从尹怀柔的牙齿缝隙中流了出来，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下一瞬一阵雷鸣炸响。

　　“考不了第一的废物有什么脸活着回来？你怎么不干脆死在外面？你小学初中一直是第一，怎么上了高中反而退步了？我天天供你吃穿容易吗？你就这么回报我？你死了算了！”

　　原来那个温文亲切的妇人瞬间发飙，力气大的惊人，一只手揪住尹怀柔的头发就把她的头使劲向摇摇欲坠的红砖墙上磕过去，一下，两下，三下……另一只手牢牢钳制住尹怀柔的双手，使她半点反抗不得。深红色的血迹晕染上褐色的砖墙，是开在垃圾堆中的虞美人。

　　尹怀柔清楚母亲确实是个疯子，只不过是没有钱去医院检查让这个精神分裂的病症光明正大的摆在报告单上，精神时好时坏。没有病发的时候是谆谆慈母，病发的时候简直就是凶神恶煞母夜叉。常常家暴尹怀柔。但是尹怀柔对此丝毫没有办法，不可能说服母亲去医院真正好好的看看病症，尹怀柔的母亲稍稍情绪波动就会再次发作。尹怀柔是不敢，真的不敢，这些年都快把她逼疯了，这样的日子无穷无尽，像是在深海中挣扎，上有鲨鱼虎视眈眈，下有黑暗深不可测，周遭都是苦咸的海水，就连喘一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尹怀柔强忍着泪花没有四溅，倒抽冷气哽咽道：“妈，我错了！我知道错了！都是我不好，我下次……下次一定会拿到第一的……妈！求求你……放开我……疼，真的好疼……”

　　尹怀柔断断续续被迫撞墙许久，直到神志都有些不清醒，双腿无力打颤，眼看就要昏死过去。

　　“妈……停手吧……我听话……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那么一瞬瘦小干枯的嶙峋的疯女人停了下来，尹怀柔软绵绵的顺着满是鲜血的墙面滑落在地，她看见她哥哥尹怀刚回来了，家里实在买不起镇定剂，尹怀刚只能手起掌落，劈晕了母亲，先是把刚刚晕过去的疯子母亲抱到床上好好安顿，而后折返回来拉起一头鲜血的可怜妹妹。尹怀柔被撞的傻傻的，任凭尹怀刚把自己拽到小板凳上，用毛巾蘸着热水给自己细心清理伤口。

　　尹怀刚心里沉甸甸的：“小柔，对不起啊，刚刚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去接你了，那个老女人缠的我实在太紧，一时走不开，你不会怪哥哥吧？”

　　尹怀柔：“嗯……”

　　尹怀刚痛心疾首：“咱妈这个病也是越来越严重，等我攒够了钱就必须得带她去看看病了，妈刚刚也是一时发病失态，你不会责怪妈吧？”

　　尹怀柔：“嗯……”

　　尹怀刚：“哎，咱妈下手真重，明明那么瘦的一个人，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你看看这给你打的，真是，哎。”

　　尹怀柔：“嗯……”

　　尹怀刚到处在乱成一团的家里勉强找到了碘伏，没有棉签，就只能先给自己的手指消毒然后再用手指蘸着碘伏一点点给尹怀柔涂上伤口，仿佛小声自言自语道：“你哥我也没能上的了大学，要不说不定还会比你学习好一截呢。你要不要看不起你哥我只能靠着一张脸找老女人混饭吃……但是这几天我发现那个老女人的公司似乎有一些陈年的猫腻，等我查清楚了，说不定就能掰回一局，把那个老女人推下去，吞了她的公司……到那时，我们就能……哎，我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小孩子，用心读书将来出人头地好好生活就好了。”

　　尹怀柔：“嗯……”

　　尹怀刚卷起唇角笑出声来：“你莫不是被打傻了，怎么只会这一句？”

　　尹怀柔：“嗯……”

　　有那么一瞬，一股暖流从心间划过，稍稍压制了尹怀柔心底的那个疯女人，她哥哥几乎是她唯一的救赎了，高大伟岸，默默的支持着这个破败不堪的家，照顾母亲，供养妹妹，尽足了一个父亲该有的职责，尹怀柔不敢想，倘若以后她变的像自己母亲那般怎么办？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