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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梦魇 ...

  •   夜色寂然,一轮圆月挂在漆黑的天幕上,流泻了满地莹白的银光,透过菱格窗,碎碎洒进阴冷的室内,温柔地映着垂地的帷帐。
      紧闭的帐内隐隐传出细碎的呻/吟,像是有人遭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
      床榻上那少女面色惨白发青,紧缩的眉间泛着一股黑气,牙齿将下唇咬得渗出了血。她侧身蜷缩着,仿佛被困在梦魇深处,浑身不断痉挛,两只手紧紧抱着自己,神志不清地发出似是哭泣的梦呓。
      冷汗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浸湿了枕头和被褥。她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一条一条地贴在额前和脸颊,勾勒出消瘦的轮廓。
      本是未曾恢复的病体,这般下去,定会极大地损伤身体,但那梦魇仿佛是永无止尽的黑暗,一直到天光破晓,也未有停息。

      我做了一整夜光怪陆离的噩梦。
      满眼满世界赤红的火焰,在黑夜中肆意摇晃着,火舌蔓延上精致的楼阁,残忍地吞没了那一切繁华。
      我仿佛被困在幼童的身体里,整个人都痴了,傻傻地站在熊熊燃烧的废墟前,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那火里似乎有什么,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可我浑身麻木,口里满是奇异的苦涩味,像被灌了药,不仅失却了对身体的控制,甚至连头脑都混沌不堪,无法思考。我徒劳地张着口,愣愣地看着那火烧却了一切,然后又坠入更深的黑暗中。
      更多支离破碎的片段纷至沓来,淹没了我的全身。整个梦境不断崩塌,重组,崩塌,我穿梭在零碎的噩梦中,不知身在何处,只能挣扎着随波往前。

      我好像在追寻着什么人。
      有一抹红色的身影,一直不远不近地出现在我的前方,在每一个场景,极快地一闪而过。我试图抓住他的衣摆,却总是伸手抓了个空。
      他的面容是模糊的,表情也看不清晰,可梦里的我却清楚又难过地知道,他看向我的目光里,满满的全是恨意。
      但我只有你了啊!我什么都没有了,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内心疯狂地呐喊着,眼泪如同溃堤的洪水,从眼眶里滚滚而落,可我那么不甘心,即便身体被重重地束缚着,也拼尽了力向他哭喊。
      声音却微弱不可闻,还未传到他那,便轻飘飘地散在了空中。
      眼前尽是血色,我仿佛置身无间地狱,耳畔回荡着无尽的嚎哭和尖啸,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绝望。那身影变成了我唯一的光明,在我随着这一片坍塌的虚无下坠时,我直直地望着上方的他,嘴唇轻轻动了动。

      “哥哥。”

      猛地吸了一口气,我从重重缠身的幻象中惊醒,手还在发着抖,眼角有些湿,怕是半醒半睡间真的流了泪。
      呆望头顶的帷幔半晌,我的神志逐渐回到了身体里。只觉得嘴唇有些刺痛,齿间莫名有股血腥气,四肢也不大受控制,好半天才能直起身,拉开榻边的帷帐。
      外面已经天亮了。许是刚日出不久,室内仍然有些昏昏暗暗的。
      这不起则罢,一起身,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上。
      我堪堪扶着床稳住了身形,感到整个人处在一种虚浮的状态下,胃里隐隐泛着酸劲儿。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把刺痛的唇,竟摸到了一手半干的血迹。
      是做噩梦咬出来的么?一觉醒来,为何身体大不如昨天?我疑心重重,加上铺天盖地的恶心感,再也忍不住,踉踉跄跄地冲到一旁的痰盂那,半跪着“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我眼前金星直冒,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那股反胃感倒是没了,身体也似乎不怎么虚浮。只是觉得奇怪,昏迷数日未进油米,哪来的什么东西能吐?
      低头一看,我险些没再昏过去。
      那痰盂里静静躺着的,分明是一大滩暗紫的黑血!

      我浑身都在颤抖,条件反射地扣上了痰盂的盖子,又觉得不够,神经兮兮地一把拎起它冲了出去,倒到屋外的沟渠里,见四周无人,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了屋。
      我遍体生寒,心里又慌又惧,加上梦魇残留的影响仍在,一瞬间眼眶又湿了湿,坐在床边不知如何是好。
      梦里那人是谁?是方且臻吗?既然喊他哥哥,那一定是他吧。可他为什么要那般对我?
      我为何会做那种可怖而真实得仿佛存在过的噩梦,为何一夜无法安眠,为何醒来身体如此虚浮甚至吐血?

      脑海中有无数个问题,炸得我头晕目眩。但我甚至无法集中注意去思考。兴许是身体的本能,又兴许是因为那梦,我此刻竟然非常、非常想见到方且臻。
      这念头一出现,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却依旧无法克制这种脆弱的依赖感。就好像整个人变成了孩童一般,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清晨已至,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我至昏迷中醒来的消息将会传遍这方府,有更多未知的危机在前方等着我。而我竟然如此软弱,因为做噩梦,因为一点不舒服,就坐在这里发呆,岂不是毫不设防给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若是绿娆,或者绿娆背后指使她的人出现……

      所幸的是,在我浑浑噩噩的这个关头,过了好几个时辰,也没有人出现在这里。
      随着时间推移,我的理智一点、一点地回到了身体里,脑子慢慢清醒了过来。
      吐血的不适感已然消失,那股奇异的想见方且臻的念头也被打散,我又变回了原先的我,只是发呆的时间确实有些久,我的胃里甚至隐隐传来了饥饿感。
      我终于是回过了神来。摸了摸瘪瘪的肚子,我起身走到衣柜前,从那里面随便捡了件素白的厚长袍换上。
      衣柜里并没有太多衣服,随手翻了番,大多是灰白或者素青的花绫长衫,料子虽然不错,样式实在普通。唯独有一件火红的披风,与衣柜里别的衣服格格不入。
      我伸手将它从架子上拿下来,发现那明明是个小孩子穿的披风。内里不知是兔毛还是狐毛,柔软细腻,外衬的火红织锦上用金线勾了朵朵莲花,虽是名贵非凡,却绝不是此身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能穿得下的。
      这件披风……说不定有故事。我留了个心眼,把它挂了回去。

      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的阳光已经极亮,粗粗一算,竟然差不多是午时了。我突然想到,在我失神的这段时间里,绿娆这个婢女,竟然没有过来叫我去用早膳?
      这里既然是王府,必然连早膳都要一起用的,她明知我已不再昏迷,为何不来叫我?甚至连送早餐过来的举动都没有。
      胸腔里蓦然起了一股恶气,我转身走向房门,猛地一下推开门。不料外面正好准备进来一人,被我撞得“哎呀”一声,险些没跌倒在地。
      我定睛一看,差点乐得笑出声。
      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正是姗姗来迟的绿娆姑娘吗?

      但见她揉着自己撞疼的额头,站在门外的阶梯前,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垂了眼帘,一脸委屈地控诉道:“陌姑娘!哪有您这样莽莽撞撞的!可疼死奴婢了!”
      我因她狼狈模样而生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来得这般迟,还恶人先告状,真真是败人心情,让人难以忍受。
      我淡淡地看着她,轻描淡写道:“噢,你一直没来喊我用早膳,也没来服侍我洗漱,我实在饿坏了,所以急着出门。”
      阴阳怪气谁不会?指桑骂槐谁不会?
      绿娆果然一时语塞,像是想不到我会这么直接地怼了回去,好半天,才怯怯地道:“您往日从来不理奴婢呢,更别提让奴婢服侍您洗漱了。”
      她见我不吭声,以为我心虚了,底气又足了些,继续道:“奴婢想着您尚未恢复,应该会多睡一会儿,这才午膳时来找您。奴婢也是为了您好啊,您怎么这么想奴婢的不是呢?”
      言毕,还垂下眼泪来,真真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模样,若是有旁人,怕是觉得我是恶人,无故欺负了这婢女罢。

      方才不吭声,其实并非我心虚,而是我正在思考着,从她和方子蘅说的话来看,原先的方承陌,在这府里估计除了方且臻和老王爷王妃谁都不理睬,甚至连别人的伺候都不要。只是没想到,我这般不回话,竟让她以为我是露了怯,又开始话里有话夹枪带棒。
      像之前那般说话带刺就算了,竟然还敢在我面前哭起来了!
      我简直头疼得紧,加上肚子饿,暂且不打算跟绿娆纠缠,便摇摇头,准备跨过她去找饭吃。
      不料她不依不挠,伸了手扯住我的衣服,扯得我一个趔趄,差点从台阶上翻下去。
      她倒一脸毫无察觉的表情,只红着眼眶,如杜鹃啼血般声声泪下:“陌姑娘,奴婢哭红了眼,咱们晚些再过去用膳吧!不然小王爷看了不高兴,又要训斥咱们了!”
      “陌姑娘!您听奴婢的啊!奴婢都是为了您好啊!”
      我险险稳住了身体,尚在惊魂未定地捂着心口,耳边回荡着她那尖锐刺耳的哭声,一时恶向胆边生。
      我愤然转身,用尽了全力,一个巴掌狠狠地甩了过去!

      “啪!”地一声,绿娆清秀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掌印,整个人跌倒在地。
      她捂着脸,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像是没明白,面前这个素日内向寡言的少女,竟然会给了自己一耳光。
      我怒极反笑。这婢女真是聪颖,反应如此迅速,被我扇耳光的时候顺势倒在地上。我此身仍在病中,力气只能说勉强留下点红痕,根本不至于到能把人打翻的程度,她这般,是想再搞点事不成?
      我冷冷地盯着她,看她眼泪更加汹涌,泣不成声:“您一介闺中小姐,为何出手打人?您这样对奴婢,未免寒了人的心吶!”
      “给我闭嘴!”我厉声喝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张嘴颠倒黑白,是想再挨一掌?”

      整个庭院瞬间一片寂静,时间仿佛停滞在了这一刻。
      晚冬的风吹得我未束的长发飞起,我将拂到眼前的发丝捋到耳后,喘了几口气,稳住因方才的危险而狂跳的心脏。
      我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僵硬的绿娆,一字一句开口。
      “我给你留足了面子,绿娆。”语调温柔,像是方才发生过的一切不过是幻觉,声音却是冷的,如冬日院里缸中那过夜结了冰的冷水,“昨日,我没有跟你计较,今早的事,我也给了你台阶,带了一句便过去了。”
      我眸子弯起,里面一点笑意也无,弯下身看着不知为何有些发抖的她:“我昨日便已醒来,你未去通报我叔父他们。早膳时,你也未同他们讲。把我晾在这一个上午,本来身体就病着需要进食,你给我硬生生拖到午膳过半饭菜将凉。”
      “你跟我说为了我好?”
      “我昏迷数日,睡眠难道会缺?当我是三岁小孩什么都不懂么。”
      “饿着我,反过来还要怪我莽撞。手上没轻没重,差点害得我摔一跤,不仅不道歉,还拖着我去用午膳,甚至拿方且臻来说事。”
      “你跟我说,为了我好?”
      我微笑着,一样一样跟她数,细声细气,耐心又讲理,说得她脸色越发苍白,坐在那冰冷的地面上半点也不敢动弹,目光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而后,我面色一凛,语气变得又冷又厉。
      “你算什么东西!用膳轮得上你上桌不成?哭红了眼又怎么,你难道还想跟我一起坐着吃饭?我不跟你计较,是我讲素质,你还想得寸进尺?!”

      “陌姑娘,奴婢没有啊!”绿娆哭喊,伸手又想拉我,被我避开。
      我厌恶地一甩袖子,指着庭院中央那块空地,沉声道:“跪那去。”
      绿娆震惊地望着我,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我不想重复第三遍。跪那去。”我恢复了平静的神情,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她似是被我吓住,愣愣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步一步挪到了院子中央,缓缓跪了下去。
      “绿娆,今天我教你一课,你给我听清楚了。”我走到她边上,在她耳边轻声耳语,“不管你心里承不承认,只要我是方且臻表妹一天,你就得服我一天。”
      “以下犯上,这在皇宫是要杀头的。咱们现在不在皇宫,可好歹是王爷府里,不管教管教你,别人还要说方家不讲规矩,礼教形同虚设。这要是坏了方府的名声,坏了王爷的名声,你可有几条命担当得起?”
      绿娆肩膀一抖,半点声都发不出,单薄的身子微微颤着。我垂下视线一看,她的手绞着自己的衣角,那衣角都快被撕烂了。
      我目的达成,更是出了口恶气,心里爽得不行,最后还把坏人扮了到底:“你在这跪着,我没用完午膳回来,你不准起来。希望这么一跪,能让你长点教训。”
      “我可都是,为了你好啊。”
      极尽温柔与恶毒地把这句话奉还给了她,我直起身,再不理会跪在那无法发声的绿娆,向着院口的方向走了出去。

      前往用膳的中殿路上,我总也压不下勾起的唇角,一路脚步轻快,只觉得痛快极了,连身体都没有那么沉重了。
      给我带路的小厮时不时偷眼看我,仿佛不认得我这个人了似的。想来多半没见过这向来沉默冷淡的少女如此鲜活的表情。
      方才从我那院子里出来后,我直接在那错综复杂的回廊中迷了路。还好我住的地方似乎不算很偏,顺着那幽深的长廊走了一会儿,我就找到了个小厮,让他带我去中殿。
      兴许是午时,仆从们也去吃饭了,整个王府很是安静,几乎没见到什么人。一路走来,满目皆是覆了朱红琉璃瓦的绿墙,亭台楼阁间,精心布置了葳蕤的松柏。游廊曲折,玉栏绕砌,上面雕刻了繁复的花鸟纹,看得我目眩神迷。
      走了半晌,很快便到了中殿的阶下。我示意小厮不必再带路,准备让他忙自己的事去,没想到听到他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我:“小姐醒了,怎么不知会一声?”
      我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那小厮忙不迭解释道:“大伙儿都不知道您醒了,厨房没做准备,菜都不怎么清淡。需不需要小的去给您准备些热粥?”
      习惯了绿娆的阴阳怪气,突然被这般善意地对待,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半天,才应道:“啊,好……劳烦你了。”
      “小姐怎地这般客气,真是折煞小的了。”那小厮顿时手忙脚乱,慌里慌张地对我连连鞠躬,然后赶紧低头退了下去。

      我望着他那瘦小的背影,心里一时有些温暖。
      也许……一切也没那么糟糕,至少,这个世界还是有好人的不是?
      我回过头来,缓缓走上殿前的台阶,在那朱漆大门前站定,然后深吸一口气,推门迈了进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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