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先生》夏轩陌

43、多味

　　蔡铭远是个长相普通甚至还有些磕碜的医务工作者，不过因其业务能力极佳，被同事们称为“菜头”。疫情爆发的时候，菜头是第一批支援的医生，出征仪式中，他站在最不显眼的位置，对着镜头一脸凝重。别的同事都有家人送行，哭地淅沥哗啦，而他家里只剩下一个弟弟，那个弟弟由于年纪小，正被寄养在亲戚家中，甚至不知道哥哥要去危险的地方，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
　　新闻采访永远都需要故事性，越煽情越能赚足眼泪，再加上不可能报道所有人，菜头也就只是在合照的时候露了个脸。
　　坐上前往疫区的大巴后，弟弟打了电话过来，说今晚姑姑炖了一只鸡，他留了一只鸡腿给他，让他今天早点回去。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告诉他最近这几天工作有些忙，让他乖乖在家待着，不要出门，出门要戴口罩，不要和隔壁的小朋友打架，有事可以给他打电话。
　　弟弟有些失落，看着姑姑拿来哥哥买的一大堆零食玩具，担心哥哥也不要他了。
　　医疗队进入疫区的时候，当地医院的状况有些惨烈，感染患者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医务人员，当地的物资非常匮乏，他们到达后，稍作休整后就开始进入病区工作。他们医疗队是有随队带医疗物资过去的，数量只够他们自己使用，能够匀给当地医务人员的不多，然后，为了节约物资分点给当地的医务人员，他们尽量在工作时间不吃不喝不上厕所。在那样的高压条件下，有医务人员不堪重负，频频出现状况，甚至还有人在隔离区晕倒。
　　菜头是队伍中为数不多的男士，他主动多分担了一些工作，不过因为身体健康，平时也注意防护，在别人看来好像很轻松的样子。
　　整个医疗队被各种报道，但唯独他，就好像是那些人的背景板一样。菜头也不是那种追逐名利的人，同事作为正面形象被宣传，他也打心底为她们高兴。再者，他不希望被问及名字，也不想被人拍到正脸，担心弟弟看电视的时候看到他。
　　医疗队回程的时候，有部分人员被留在了当地的重症科。菜头因为能力突出，被要求留了下来。菜头原本就抱着救死扶伤的心态去的，被留下来一点怨言都没有。
　　一批又一批的医疗队赶往一线，等第一批医疗队隔离完离开的时候，菜头正对来疫区的第九批医疗队进行现场指导，路旁送行的队伍他没看到，家乡人民的欢迎他也没感受到，他只知道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多抢救一个病人比什么都重要。
　　弟弟瞒着姑姑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他工作的医院，看着一个又一个医务人员从大巴车上下来，愣是没有找到他哥哥。他挤在人群中偷偷给哥哥打了电话，在工作中的菜头并没有时间接电话，看到未接来电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菜头抽空给弟弟打了电话，小家伙非常不满，要求视频，菜头无奈，给他发送了视频邀请。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小家伙拿着哥哥给的旧手机，窝在床头偷偷问道。
　　“快了，等你把《西游记》看完后，我大概就回来了。”菜头想了想后说道。
　　“我已经看完了，不仅看完了《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和《红楼梦》也都看完了。”小家伙红着眼睛，觉得哥哥的话并不可信，他可不会被骗第四次。
　　“那等你种的菜能吃了，我大概就回来了。”菜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算了算日子，再过一个月，他应该可以回家了。
　　“那好吧！”小家伙点了点头，知道哥哥工作忙，非常懂事地把电话给挂断了。
　　一个星期后，姑姑破天荒地给蔡铭远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弟弟已经哭了一天，不管怎么哄都哄不好，希望他能给他打个电话安慰他一下。菜头问了下原因，竟然觉得有些可爱，因为他弟弟希望那些菜快点长大，连续两三天施大量的肥料，导致他种的菜全部死掉，担心哥哥回不来，整个人处于快崩溃的状态。
　　菜头有些哭笑不得，给他买了一本养菜的农业专用书，还有一些种子。之后给他打了电话，并跟他闲聊了两个多小时。
　　小家伙种的菜还没有长大，蔡铭远就已经回去了。飞机过水门的时候，小家伙都激动地跳了起来，他跟着姑姑在人群中翘首以待，终于如愿地找到了在队伍中走着的哥哥。哥哥比去的时候更清瘦一些，人看着也比较憔悴，经过弟弟身边的时候，他只是简单地挥了挥手，等记者离开后，他才过去抱着弟弟，并领着他回家。
　　一直默默无闻的蔡铭远在不久之后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因为医院公示的补贴，他比同期去的同事们高了两千多块钱。
　　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非常不满，觉得医院分配不均，领导分的份额较大，寒了那些在一线拼命的医护人员的心。
　　医院得到消息后，立马发文澄清，说蔡铭远之所以补贴较高，是因为他工作的时间更长一些，完全按照国家颁布的标准执行。
　　网友们根本就不信医院所谓的澄清，他们讲究的是证据，他们找到了网上公布的所有照片，只在他们医疗队出发时看到蔡铭远的脸，之后就没有看到过他，就连医疗队回来后的合照里也没有看到他人。网上的质疑声越来越多，蔡铭远本人也没有出来澄清，大家都觉得他是没脸出来澄清，而实际上，他本人回来没多久，就回到原先的工作岗位上，重症监护室有很多别的疾病的重症患者，他一刻都没敢怠慢，每天回到家后只想洗澡睡觉，至于网络上在讨论什么，他完全没有在意。
　　舆论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带歪，医院方想着让媒体做一期蔡铭远的专访，把事情的真相还原给大众。媒体讲究的是流量，这个话题正火爆，能够带来不少阅读量，医院有这个想法，他们就顺手送了个人情。
　　只是，媒体兴致而来，却败兴而去，因为蔡铭远他拒绝在工作时间接受采访。
　　院长对蔡铭远进行了思想教育，带着蔡铭远上门道歉，但因为记者之前吃了一次闭门羹，她的态度并不是很好，对蔡铭远的专访也做得很敷衍。他们出稿速度倒是挺快，隔天就在新闻上公布了相关细节。不过辟谣文并没什么人看，转发量也就只有寥寥几个。
　　这件事没了热度之后，人们对他的印象倒没怎么改观，不过他本人倒也没在意那些，甚至没追究当时那个黑他最厉害的那个人的责任。他本人觉得只要自己无愧于心，就能活得非常坦荡。
　　事件的转机是从他被人肉，个人信息暴露，弟弟走在路上被人欺负开始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大的恶意，仅仅因为他多了那两千块钱的补贴。那钱并不是他主动要的，是国家给的，是他自己拿命换来的。那钱并不是很多，都没有些人买手机的钱多。
　　他看着弟弟委屈的模样，他终于不再沉默，录了个视频，对这件事进行了控诉。
　　他救的患者中有一个是比较有影响力的媒体人，经过菜头的照顾，他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又回来了。他一直在网上关注着蔡铭远的那个新闻，看到医院以及当地媒体迅速澄清后，他以为事情已经得到了解决，没想到竟然还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他立马转发菜头的微博，另外关于这件事写了一个长文，再动员自己的朋友们进行转发。
　　他写的长文很有水准，甚至在文中还穿插了好几张病友偷拍的蔡铭远工作时的照片。身为病人，他最有发言权，因为他们知道蔡铭远有多认真多负责，有些事，他怕他们忘记，甚至要反复叮嘱。他痛斥一些网友的不负责，甚至对最开始带节奏的几个人表示不满，希望他们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并对此进行道歉。
　　那名患者的影响力很大，短短一天，蔡铭远的微博就有几十万的转发，他原本只有几十个粉丝的微博账号一下子增到了三十多万。他的微博记录了很多关于弟弟的日常，对那些日常进行解读之后，人们发现他实际上是个宝藏男孩，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弟控。
　　当地记者顺势对蔡铭远的姑姑进行了采访，想再写一篇生活角度的蔡铭远。
　　姑姑是个老实的农民，不懂得拒绝，记者问什么，她就说什么。提及蔡铭远的父母时，她突然沉默了一阵，然后抹着眼泪说十几年前的那场大地震，他的爸爸妈妈为了护着他弟弟死在废墟里面，妈妈抱着弟弟，爸爸抱着妈妈，还是小婴儿的弟弟在废墟里待了三天，被挖出来的时候几乎没有生命体征，蔡铭远在外地上大学逃过一劫，看着弟弟满脸是灰被消防员抱在怀里的时候，他几乎要跪下来求那边的医生和护士救他弟弟。
　　当地的医疗资源是有限的，很多救援医疗队是临时调集，隔天就带着医疗物资赶赴的现场。救助他弟弟的医生就是此次状况最为惨烈的医院医生，所以，当他看到当地请求支援的新闻后，他第一个报名，问及原因的时候，他倒什么都没说。
　　他在那家医院里有跟那名医生见过面，两人几度合作，不过一起工作的时候，穿的防护服很严实，连正脸都没办法看清，只能通过对方防护服上写的名字来认人。直到他离开，他才跟那名医生说了他跟他弟弟的事情，医生对那名小患者还是有些印象的，两人聊了很久，甚至还互相加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媒体好像有些过于美化他的形象，把他夸得天花乱坠，甚至还添加了不少他们自行脑补的情节。蔡铭远跟院长提了几句，不过院长想着事情已经过去，而且也没什么坏处，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蔡铭远非常不安，甚至有几个晚上没办法好好入睡。他深思熟虑了很久，跟那个做媒体的患者也聊了一些，最后发表了一篇文章，简单地描述了自己这阵子的内心世界。
　　他说他只是个普通人，跟很多人一样，他没新闻中描写的那么伟大，他有时看着暴躁的病人，也会想着要放弃，但身为医生的责任让他不能那样消极怠工。所有在一线的医务人员都很辛苦，他并不是特别的。他只是希望大家有时候能理智一些，不要随随便便就被带节奏，要懂得分辨对错，而不是一股脑地跟着别人往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