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洛辞》字道卿

56、痛饮

　　昭祯细细思索着。上一世，她也是被颜靖困在偏殿之内，最后是大洛的几个旧臣，联系几个衷心的内监宫婢打通了关系，用一个身量与她相似的宫婢扮作她的样子，将她换了出来。

　　但是，这一世，很多人与事皆有所不同，昭祯不知，那些心系旧朝的老臣们，心境是否还会毫无二致。

　　事关小九的安危，每行一步，她都要谨慎万分。

　　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宫女用小托盘托着饭菜进来，粗布麻衣裙角翻飞，却不闻丝毫声响。

　　这是大洛的宫女。如今，已然是颜靖的婢子了。

　　昭祯冷眼看着，那些宫女手脚麻利的摆放好，便垂首退出了殿去，期间无一人敢向昭祯的方向看一眼。

　　昭祯心内一声长叹，扭过头去，仍旧是木木的盯着窗外，不动不语好似一尊雕像。

　　桌上的汤，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微微热气缭绕在空中，在无人问津的寂静中，渐渐化为微凉。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再一次打开。为首的宫婢进来收拾餐盘，看一眼满桌一筷未动的佳肴，微微有些局促。犹豫再三，最终没有动，垂了手退出门去。

　　细细的问答声从不远处传来，不过多久，有个较为沉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在门外停顿半晌后，终于抬手推开了殿门。

　　昭祯心里一动，面上却无半分变化，仍是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门口那人一声长叹，声音很是轻柔：“殿下不曾用膳，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是姚卫。

　　昭祯不理会，姚卫则也不介意。自顾解下厚重的盔甲，脸上有淡淡的疲倦：“臣今日天不亮便执勤，还不曾喝过一口水。殿下若是不嫌弃，可否赐臣一顿饱饭？”

　　见昭祯仍是不语，他忍不住自嘲一笑，“臣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般讨人嫌的一日。”他虽自认讨嫌，却毫无自觉般，自顾坐在桌旁，拾起那象牙小箸，便狼吞虎咽起来。

　　昭祯见他这幅吃相，不禁略有些惊讶的扭过头来。姚卫是官府出身，家教礼仪自幼刻在了骨子里。即便是上一世颠沛流离之时，饿得狠去了偷回来几个薄饼与她分食，也始终是斯斯文文的。如今这粗鲁举止，倒当真是两世以来头一回瞧见。

　　见他舀起那碗早已凉透的鸡汤，咕咚咕咚痛饮而下。昭祯忍了几次，终于还是道：“凉鸡汤油腻生寒，易伤及脏腑。你既是从武的，如何不知？何不叫他们重新热来，这般糟蹋自己，当真是痴愚至极！”

　　姚卫闻昭祯之言，脸上露出一抹熟悉的笑，“臣粗糙之举，污了殿下的眼，臣在边关久了，和守城的兄弟过惯了风雨露宿的日子，早已忘了锦衣玉食、热汤热饭是什么滋味……”

　　昭祯听闻“风雨露宿”二字，忽的心里有些触痛。上一世，她也是有过这样的日子，只是那时有姚卫一直陪在身旁，如遮天巨树般为自己遮风避雨，呵护万分。而这一世，他被母后迁怒贬黜，与那些边关战士们艰难守城的时候，自己又为他回报了些什么？

　　姚卫似是吃饱了，对着剩的半盏残肴，叹息一声道：“殿下今日不欲用膳，眼见满桌玉盘珍羞浪费，可知外面百姓正在忍受饥荒之苦？”

　　“我晓得何为民之饥荒。”昭祯轻声道，“无已果腹，草苔树皮皆可食，薄粥野果亦珍惜。”她始终记得，受过荒的土地里，有孩童趴在勾缝中捡拾谷粒；她也记得，那碗缺了口的破碗里，盛着的半碗野菜栗米粥。说到底，百姓处处扛起造反的大旗，不就为的这一口粮吗？

　　这一世，她努力挣扎，为的便是百姓日子能好转，不用再睁着一双双饿红了的眼睛，去做违背人伦丧德之举。可是她最终却失望的发现，家国沿着上一世的轨迹，渐渐重合，让她所有的不甘与愤怒，都显得这般无力。

　　姚卫有些惊讶的看着昭祯，看她缓缓站起，从窗边走过来，坐在了他的桌子对侧，面容里有掩不去的愁苦：“皇家一桌菜，可供百姓一家足月食粮。不能改正皇室奢靡之风，这亦是我身为皇女的罪过。”她的手抚过那些描金的碗碟，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苦涩，“所以，这些东西，我并不配再享用，也请转告尊主，莫再浪费银钱米粮。”

　　“殿下是欲绝食以谢天下？”姚卫问完后，轻声的笑了，“殿下不知绝食的苦处。若是饿到极处，人便会失控，会做出许多极端之事，铤而走险也难免。”他顿了一顿，道：“臣不欲见殿下受此苦，何况，是大洛欠天下百姓一个太平安稳，又不是公主欠百姓什么，公主实在无须如此自责自怨……”

　　昭祯垂头，“我愿为大洛赎罪，焉知不是一种解脱……”

　　姚卫静默，半晌后突然道，“臣尤记得一则旧事，不知殿下可还有印象，那日带着您夜探玉藻宫，您抱着疯癫的八皇子，曾说过一句话。近日来常在臣耳边回响，彻夜难忘。”

　　昭祯抬头，静静的看着姚卫，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姚卫的眼中，有着不解的困惑，“您当时说，若这国家不知变更，便会日益衰微，三年后自己走向灭亡……”姚卫看向昭祯，缓缓道：“臣当日便惊异不已，惊叹殿下虽是居深宫的闺阁，却心怜天下民苦。只是，如今却看不懂了，殿下像是冥冥之中，早知大洛会亡似的……”他顿了顿后，接着道：“臣还有一事不明。臣当日只是御林军的小小卫队长，如何便能得了殿下的青眼，抬爱信任有加？”

　　昭祯心里一沉，有若擂鼓般忐忑不安，她仓皇的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姚卫，前世的信任与今生的伤心混淆在一起，让她分不清到底该爱还是该恨。“姚卫……我……”

　　心中的秘密脱口语欲出的一刹那，昭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死死闭住自己的嘴。她可以信任姚卫吗？这个真相可以告诉他吗？

　　现如今，他是颜靖的人。

　　自己，再也不能全心的信赖着他了。

　　“你可还记得，小八是因何被父皇厌弃的？”昭祯感觉自己的声音，仿佛在钢丝上走过一般，颤颤巍巍的透着不安。“我曾经，做过和他一样的梦……”

　　姚卫惊讶的道：“殿下梦中……也曾经梦见了大洛颠覆？”

　　昭祯沉痛的点了点头，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但昭祯知道，那绝非黄粱一梦。“梦中，我遇到了姚大人……”

　　姚卫似很是好奇，“不知殿下的梦中，臣是何样子？”

　　昭祯看着眼前的姚卫，嘴唇颤抖，缓缓道：“姚大人忠贤义士，与我而言，重逾性命……”

　　姚卫一愣，手指尖有些不经察觉的颤抖。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半是玩笑半是开解的道：“如此看来，这梦并不真。臣所作所为，却是让殿下失望了……”

　　“有酒吗？”昭祯突然出人意料的道。

　　姚卫有些惊讶的抬了眼睛，“殿下要酒？”

　　昭祯只觉得满腹的憋屈与伤心无处排解，倒恨不得一醉方休了。“从前总是被母后拘着，被礼数拘着。如今我都成了阶下囚，还拘着自己作甚！倒想尝一尝，这一醉解千愁，是个什么滋味……”

　　姚卫的眼神颇为复杂，轻轻一挥手，自有宫婢去取。不消一刻，一小坛子白瓷酒便被端了上来。姚卫拍开泥封，取过一个未动过的杯子，给昭祯倒了半杯。

　　昭祯看着那清凉的液体，仰头一干而尽。

　　辛辣的刺激感瞬间激荡味蕾，辣的她险些涕泪横流，却忍不住觉得痛快，好似满腹的苦屈得到了宣泄。昭祯将酒杯放置在桌上，示意姚卫再斟酒。姚卫静静的看着昭祯，眼睛里透露出一种同悲的哀伤。他没有说什么，再次给昭祯满上，随后自己也倒了一杯，陪着昭祯一饮而尽。

　　三杯酒下肚，昭祯感到有些晕眩。这种感觉很陌生，却意外的并不排斥。“你们男人总是爱酒，我却不懂这又辣又涩的东西到底有什么滋味。如今，倒好似有些懂了……”

　　姚卫似是很喜欢看今日昭祯这般放肆的样子，带着些宠溺的道：“这酒不过是宫廷宴饮之用，过于甘甜。若说烈酒，还当属边塞的烧刀子。一口下肚，整个人都暖过来了……”

　　昭祯醉眼迷蒙的看着姚卫，“既如此，你便说说，边关的日子是何样子……”

　　“边关啊……”姚卫的眼神，悠远而略带迷茫，“边关好啊，男人勇猛，妇人豪爽。没有咱们京都的繁文缛节，处处都是豁达和豪气。有时打赢了仗，兄弟们累的动弹不得，就有妇人们架着大锅，在街上熬羊汤，我们一手揽着大腿骨啃肉，一手捧着酒坛子，嚷一声痛快，似乎身上的伤都不疼了……”

　　昭祯听得心驰神往，边塞之地，那是她两世都不曾去见识过的地方。

　　姚卫的声音渐渐有些低迷，“可是后来，境况就不那么好了……胡人的单于勇猛，咱们的铠甲破了没得换，棉衣被血沾湿了冻成冰，只能眼睁睁看着兄弟们用肉身去挡刀枪。军粮不济，民家百姓便把自己的口粮拿出来给守城兄弟们吃。可是这又能顶多久？没有了粮，没有了衣，兄弟们又饿又冷双腿酸软，几乎都握不住手里的重剑……只能眼睁睁看着，城没了……大人勒令我们退，我亲眼看着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躺在那里，任胡人的铁骑踩踏成泥；曾给我喂过饭食的大娘四处奔逃，被胡人一刀砍翻在地，怀里仍死死抱着自己的孙儿……”

　　说的多了，姚卫低垂下头，仍能听见他胸腔深处的哀鸣。昭祯默默无语，似乎也看到了那狰狞的杀戮。

　　“臣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恨洛朝。恨皇帝昏庸，恨贪官误国。胡人蛮贼在边关无恶不作，他们却只顾守着自己的银钱纵情享乐！徭役苛责，一个村子只剩老弱妇孺，所有男人皆被征调，竟然连7岁的孩子都不放过！臣从京都走到商州，又从商州走到边关，所见所感，无一不在哀嚎；天地悲苦，百姓难于苟且。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姚卫抬起头，眼睛通红，却满是悲愤，“因此，臣虽辜负了殿下的信任，但今日仍要说一句，跟着大人推翻洛朝，臣从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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