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白马度春风

37、第三十六章

　　人们常说，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看着苏倾微那红色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上官君城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他垂下眼眸回了房，从窗子里抬头看了看天上。
　　天边是一轮柔和的明月，在东覃看到的比兰泽要大些，但总是没兰泽亮。人说萧萧暮雨，现如今也只有纷纷白雪了。想来几个月前他还在惊雷堡里过着招猫逗狗的少爷日子，眨眼间就成了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还要被朝廷重金悬赏，倒像是个话本儿里的故事，若是在茶楼听书听见了，估摸着自己还能叫声好。
　　谁曾想竟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上官君城抬手遮住眼睛，自家妹子跟着二叔倒也算是安全的，只有他一个人在遥远的北地里无依无靠。按着话本故事来说，他现在应该是拿着他的武器去报仇雪恨，而不是和现在一样待在燕骑七府当个缩头乌龟。
　　一无是处。
　　“诶上官君——”苏倾微还没换衣裳，手里拿着两坛酒站在外边，上半身趴在他没关上的窗框上招呼他，见他这副模样，舌头都打了个结，“你、你在哭啊？”
　　好不容易找了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掉泪的上官君城立刻用挡在眼前的手抹掉眼泪，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的回答：“冷，鼻子不舒服。”
　　窗前的苏倾微撇了一下嘴，把视线稍稍错开来，道：“顾夙羽睡了，咱俩小声点儿，出来喝个酒呗。”
　　上官君城应了一声，他身上东覃的衣裳也没有换下来，这时候也有点薄。走出门的时候才发现苏倾微手上挂着一件披风，见他走过来便把手里的酒和披风一通塞给他，上官君城怕她问自己刚刚的情况，伸手拽了拽她的头纱，赶忙开口。
　　“怎么还不换，你也觉得自己这样好看啊，小美人？”
　　苏倾微难能可贵的没赏他一个白眼，自顾自的掀开酒坛子，喝了一口，把有点松的头纱塞回去，答：“我们东覃有规矩的，没等这一天过完，衣裳都是不许换的。当然你们汉人不用管。”
　　“这样。”上官君城把披风系上，吸了吸鼻子，也学她把酒塞拔开喝了一口，他这一口喝的有点大，东覃的酒烈，一下子泪花都出来了。
　　见他这样，苏倾微抬头看着月亮，弯了弯嘴角后开口：“我从小呢，没爹没娘，都是姜老鬼在养，燕骑七府的人也待我很好，所以我不是很能体会到你现在的心情，我也安慰不到你什么。虽说吧我一直和姜老鬼不对付，但是打心眼儿里我觉得他说的话还是有道理，就比如说，人活着就是要向前看的，过去的事情不论好坏都已经过去了，你也没办法回去，那就要更好的朝前走。你说是吧？”
　　姑娘的眼睛看了过来，她的瞳色很浅，像是以前见过的琥珀石。上官君城很难得听见这姑娘这样正经的同自己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勾起嘴角笑了笑，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她。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吸了吸鼻子，又给自己灌了口酒。
　　“我看你也没吃什么，要不要跟我出去逛逛？”
　　“现在？”上官君城有些怀疑，“这时辰都该歇息了吧，街上哪儿还有人？”
　　苏倾微站起来，把手递了过去，道：“你就说去不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上官君城抬抬眉毛，拉住她的手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雪，答：“去，怎么不去？”
　　虽然这会儿的街道已经没有白天那样拥挤，但仍旧很热闹，沿街摆开的小摊大部分都没有收起来，锅还烧的热气腾腾，见着路人过来还要热情的打个招呼。更有小孩子手里拿着糖人，风风火火的四下乱跑，后边还没一个大人跟着。
　　让一个小孩在腿上撞了一下，那小孩笑着对上官君城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又一头扎进人群堆儿里不见了。上官君城稀奇的嘿了一声，身旁的苏倾微同他讲，那小孩子是在向他道歉。
　　“诶，你叫什么呀？”上官君城冲着对他打招呼的东覃姑娘笑笑，用手拐了一下苏倾微，“你这名儿不是汉人的名字吗？”
　　苏倾微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哦我懂了！”上官君城右手握拳在左手手心上锤了一下，对着苏倾微挤眉弄眼，“你们外族总有些稀奇古怪的规矩，比如给别的男子看了脚就要嫁给他什么的。你们是不是告诉别的男子自己的名字，也是要嫁的？其实我不嫌弃你的小美人儿。”
　　听他这番胡言乱语，苏倾微终于忍不住翻了他一个白眼，道：“没有这样的规矩，我说了你也听不懂东覃话，告诉你有什么意思。我叫阿依汗帕里黛，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上官君城吸了一口气，尴尬的挠了挠脖子，支吾了一下，把视线转移到一个面具摊上，指着其中的一个面具讲：“我觉得那个挺好看的你说是吧苏小草哈哈……”
　　卖面具的是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妇人，胖胖的很和蔼，瞧见苏倾微过来，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手，冲着她笑。上官君城是很难得看见苏倾微笑的这样灿烂，眼角的胭脂和灯火暧昧成一片。
　　他看着苏倾微指了两个面具，从腰封里拿出来一个银珠递给妇人，也没让她找零碎，回过身对着自己晃了晃手中的面具，弯起眼睛笑。
　　“我觉得。”上官君城冲着苏倾微眨巴眨巴眼睛，伸手牵住她垂下来的头纱轻轻地拽了一下，“你还是这样笑着比较好看。”
　　随他这句话而来的是苏倾微粗鲁扣下的面具，对方将木头做的面具往他脸上一压，从他手里把头纱抽出来，转身就走。上官君城捂着脸故意呼了一声痛，跟了上去。
　　看起来苏倾微也没吃饱，一晚上停停走走买了挺多的吃食，通通分了上官君城一半，吃到最后他不得由衷的感叹，这姑娘能长这么高的个子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那么能吃。
　　等走到姜宅门前的坡上，屋里的灯光还亮着，在雪夜里格外的显眼。上官君城回头往下看去，街道的热闹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而眼前仍旧是红火一片。身旁的苏倾微终于消灭了她手里最后的一个饼，抹了抹嘴上的酱汁。
　　“这个面具呢，是东覃的依拉红，他呀，是要管人一辈子的幸福神，虽然你不是东覃人，但是神也不管这些，他也会保佑你的。等将来哪一天你去了长生天，记得告诉他是我送的。这样我的福泽会厚一点。”
　　上官君城低头看着手上的面具，没来由的眼泪就砸了下来，把对面的苏倾微吓了一跳，她慌里慌张的在身上摸了一圈也没找到手帕，于是就把手递了过去。
　　“我身上没带手帕，这衣服袖子够大，借你擦擦。”
　　“我只是、只是……”他很想说一句没事，可越急越说不出话，声音抖的不成样子，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泪眼朦胧的问，“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苏倾微点点头，自然地冲他张开了双臂。
　　独在异乡为异客，哪怕是再热闹的节日都无法消除这种孤寂感，反而是越来越深，愈演愈烈。苏倾微觉得自己肩窝上有温热湿润的感觉，她伸手拍了拍上官君城的背，像她小时候哄云惊鸿那样说了几声不哭。
　　“我真的、真的好想我爷爷。我恨啊，”他狠狠地吸了吸鼻子，眼泪愈发的控制不住，“我恨朝廷，更恨我自己无能，我什么都做不了……”
　　感同身受过于难得，没有谁能够感同身受，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在红尘中反复挣扎，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在这名为江湖的水中浮沉。
　　没有谁生来就坚强。
　　装了好久的上官君城终于舍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大哭，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