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符》无虞叶

1、局过人散酒断肠

　　叮——当——
　　叮——当——
　　风起，铃响，云散，见日。
　　一身珠光宝气的少年仰卧在花丛里眯眼细细听着铃音，每一分响动都尽收耳下，栀子花浓郁的香气熏得少年昏昏沉沉。忽而少年听到一句呢喃，极轻极轻，包涵着男子心尖最柔软的全部温柔：“这天明花香，云淡风轻，皆是遂了你的意了。”
　　明明再轻不过的一句话，少年轻轻耷拉着的眼睛猛地睁开，下一刻，他身边的景物像被震碎的镜子一般，一块块瓦解掉落，分崩离析。少年原本躺着的花丛变得漆黑一片，花香被另一股更浓郁的血腥气蚕食殆尽，只见得四下浮着破碎的尸块，熏得人频频作呕，那是两国动兵最后一战的特有气息。无数双手伸出地面紧紧环抱着、拉扯着少年。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悲戚与撕裂的哀痛，仿佛每一粒灰尘都在哀哭着嚎叫着，绝望地浸泡在血珠与碎肉当中。
　　“赵笙，这就是你要的，盛世太平，海晏河清？”

　　叮——当——
　　空荡荡的银瓶掉落在地上，殿里门窗紧闭昏黑一片，酒气从正座伸长触手慢慢扩散，以致整个寝殿充斥着醉人的气味。漂浮着灰尘的空气，书案上被打翻的墨台、散落一地大大小小粗细不一的毛笔、被紧紧攥着簌簌发响的宣纸，无一不在诉说着卧躺在书案旁满身墨迹酒渍的醉鬼养成史。
　　“赵笙？你在里面吗？”
　　门外之人清清冷冷的询问穿透了窗纸，念惯了国家政事生死判决的声音依然过分正经。
　　哗啦啦——
　　醉倒在地上的赵笙缓缓睁开眼睛，被酒精熏染的双眼模模糊糊不甚清明，刚刚睁开又急忙闭上，右眼随着眼睑的开合渗出一股眼泪。一阵刺痛传来，就像被一根迟钝的骨针狠狠刺向太阳穴。
　　门外之人迟迟不见动静，在门外徘徊了几圈，然后后退，上前，一脚踹向陈旧的门闩，灰尘扑簌簌落下粘在来人原本青白的外衫上，蒙上了一层颓废与灰败。当男子第二次用十成力气踹在门板上时，陈旧的木栓没能抵挡住这次冲击，断成两截当啷啷摔落在地上。
　　待到酒气散成虚无缥缈，此人才一拢袖口，直直地走向赵笙，被扔的满殿的宣纸、酒杯、酒瓶半点没能拦住这人的脚步。
　　赵笙匍匐在地上，呼吸重的像患病几十余载的老汉，明亮而刺眼的阳光紧追着来人的脚步一点点入侵这方迷醉之境，而那些被硬生生阻挡在外的则躁动不安地抓挠着梓木匾额上的暗红题字：
　　麒麟殿。

　　白衫男子蹲到赵笙身边，生硬地将他拖拽到自己臂弯里，再慢慢坐到地上，两条长腿十分放松地伸长到赵笙身侧，那是一种要将怀中人融化到自己骨子里的姿势。
　　他想要举起手去擦赵笙衣襟上沾染的酒渍，却感觉到怀中人挣扎着向上蹭了蹭，似乎是想要勾到他的肩膀。手臂绵软无力肉眼可见的发着抖，明明因为宿醉而脱力的手指死死的扣着他的肩膀，沙哑的嗓音夹杂着歇斯底里低低哭泣：
　　“这不是……我从没想过是这样的……”
　　“唐舟你救救我吧……我害怕……”
　　“我坚持不下去了别再折磨我了……”
　　接着是呜呜咽咽的哭泣、哑着嗓子歇斯底里的呐喊。

　　白衫男子等到赵笙哭声减弱手指不再神经质地抖动，刚想开口，肩膀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那瞬间男子以为自己被暗算在肩膀上捅了一刀，随即便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锁骨流下，怕是两人都已经分辨不清到底是悲伤的眼泪还是痛苦的鲜血。
　　“你不可能一直这样。”
　　依然是那清清冷冷不带感情的语调。
　　赵笙闻声僵了一下，慢慢挣脱这人的怀抱，每动一下安静的空气里都听得到骨骼摩擦的脆响，又盯着这人看了半天，丝毫没意识到红肿的右眼正不受控制地渗着眼泪，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奈何一夜宿醉过分狼狈，玄青衣衫上满是酒渍墨迹，发冠也不知被摔到何处，赵笙低头拍了两下衣衫便又停住了。
　　没有了哭声喊叫声的麒麟殿格外安静，两人仿佛都在思索下一步该如何收场才能将尴尬缩小到可以接受的范围。
　　打破宁静的是赵笙，他挥了几下衣袖，撑着书案慢慢站起来，踉跄地走了几步，愣扯着嘴角干笑着道：“我似乎是忘了时辰了，是不是误了今日的议事，嘶——”蜷缩在地上一夜的后果迟迟才展现出来，酸麻顺着赵笙的脚踝一路攀爬而上，一直到他以为自己脑子都一起麻了才不再蔓延。
　　“无妨，我已与众人道明你抱恙不便……”
　　“孟岚。”
　　一动不动等待酸麻自己褪去的赵笙不紧不慢念叨出了白衣人的名字，明明嗓音没有变，念叨的人也没有变，孟岚却总觉得与平日有异。
　　“我有事情要问你。”
　　谁承想之后赵笙却是没了声响，孟岚甚至都能听到自己想要抬头时颈椎发出的嘎嘣嘎嘣的声音。
　　但是孟岚这个头终究是没抬成。
　　赵笙蹲下来了。
　　其实赵笙眼睛肿得并不十分过分，整张脸惨白惨白的只有眼尖一点露着剔透的粉色，在孟岚一寸寸的打量下微微发抖。平心而论赵笙的长相很难给人惊艳感，一眼望去能得到的评论只有看着舒服，但是当日子久了会发现他的五官过分精致，线条柔和到让人深陷其中，是那种上瘾越看越难移开视线的好看。
　　“孟怀远。”
　　“千羽方怀远。”

　　身边的景色好像变了样子，从麒麟殿拉拉扯扯到一堵破败的墙后，孟岚看到自己的手掌被从墙根冒出来的野草粘腻地磨蹭着，草叶上沾染着暗红粘稠的液体。
　　“孟岚，你以后想起什么字？”
　　身边蓬头垢面赤膊的男孩把声音压的很低很低，贴在他耳边问。
　　“怀远。”
　　“千羽方怀远啊，好字！”
　　孟岚的笑容刚扯起一半，眼前在风中飘摇的墙轰隆压在了男孩的身上，男孩瞬间化成了粉末浮在空中，又忽然摔落在倒塌的墙砖上。

　　“孟怀远？”
　　孟岚猛地一眨眼，他依然坐在麒麟殿的地板上，眼前还是赵笙惨白而面无表情的脸。
　　其实赵笙很少很少喊他的字。
　　“青鸟究竟去哪了？”
　　而后赵笙单膝跪到孟岚身侧，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那眼神孟岚再熟悉不过，虽然他从没在赵笙眼里见到过，那是人们在自家门前看到一只散发着腐臭的死去野狗的眼神，厌恶疏离，又难以置信。
　　孟岚被按得喘不过气，生生掰开赵笙的手指将他推了出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话，只是站起低头整理衣衫的时候，嘴角滑出了抑制不住的嗤笑，眉角缓缓挑了起来。孟岚借着这个动作抬起了头，像来时一样笔直地、轻缓地走向了殿外。孟岚站在殿门前，抬头盯着“麒麟殿”三个飞扬的字迹，从潇洒的落笔和锋利的收笔看得出，写这字的人定是个锋芒毕露骄傲固执而又坦然的年轻人。视线一点点下移，落在双手撑在书案上耷拉着眼的赵笙身上，孟岚本来是笑着的，笑着笑着，视线就模糊了。
　　为何怪我呢？
　　唐舟，你，我，我们注定如此，不会有更好的结局了。

　　终于，等到孟岚远去的脚步声消失不见了，赵笙抠着书案的手才放松下来，紧接着他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脸埋在手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想爱人不成那无定河边骨，又想面南背北不负师长嘱，可世间之事安有两全法，说到底不过是贪念作怪犹豫不决罢了。

　　赵何清，师尊取的字。
　　赵何清，海晏河清。
　　赵何清，何时得见清明世。
　　但自加冠起，每一个选择都是他自己做的。
　　最悲哀的事情，赵笙而今才意识到，不是命不可改运不可争，而是结局已成苍天难改神佛难救。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2676字，
叶子改了好多次，总觉得自己白话的不太清楚表达不出来。
忐忑www
鞠躬！
求票求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