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情》星集

1、第一章【已修】

　　寒食节刚过，春意阑珊，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泰华坞坞堡主院内的一众仆从却俱在洒扫庭院，张乐设饮，上上下下忙得热闹非凡。

　　主院东边，宁乐院内，见自家良人结束晨练回返，卢霖将过来朝她回报消息的一列媪妇统统屏退，迎上去帮人整理衣衫。

　　四下无人，但卢霖仍下意识放低了声音。

　　“怎么样，阿耶昨日可有新的传信过来？可有说如何会与广阳王、临陵王两人同行？”

　　“没有新的信送来。”郑治摇头，任由妻子帮忙宽衣，扶了下她的腰。

　　“山阳郡是进入东原的必经之地，二王奉命调防，会与父亲在中途相逢，多半只是偶然，我已让泉弟带一队部曲过去接人。你且按父亲先前在信中说的办，准备好晚上的宴席，剩下的自有我和父亲。”

　　“是，妾只是曾经听说，广阳王鸷狠狼戾……”

　　“他们胡人也只有那点本事。”

　　听着妻子的话，郑治冷笑了一声，安抚道：“我家立身行己，自有处置，霖娘不用烦忧。只是要辛苦你一回，这么仓促的筹备大宴。”

　　“这是妾份内的事，妾会注意身子的。”

　　注意到丈夫气定自若的神情，卢霖心下一宽，也觉得自己先前的种种思虑颇有些杞人忧天。山阳郑氏树大根深，乃是北地第一等的名门望族，又何须去畏惧几个传言中癫狂昏聩的羯胡皇亲？

　　想到这里，卢霖的一颗心落到肚子里，抿唇笑了笑，转换话题：“幸好知华院跟南柯院两处一直都有人清扫，前阵子接到阿耶的家书，妾又紧着带人重新做过布置，要不然眼下堡内的人手还真不够用。”

　　“别忘了把阿真的顺风送还到她院里，还有顺风下的那几条狗崽，省得她隔三差五的在信里念叨。”郑治似是想到了什么，“还有，在晚间的宴席上多备几个侍女。”

　　*

　　正如郑治所言，一方是饱练世故的高门长者，一方是受令调防的皇家子弟，纵然齐国国朝内皇帝跟世家的关系僵的就像隆冬天里的冰块，这两路人凑一起的气氛也不算太坏，尤其是在郑氏家主郑辛主动相邀广阳王、临陵王一行人到郑氏坞堡内休整，而二王一口应下之后。

　　“这是什么？”

　　“禀小娘子，这是豚肉。”

　　“哪儿来的？阿耶阿家那边可还有？”

　　“有。奴不曾亲见，但听前头赶车的张叔说，两位大王手下的兵士今天一早抗了足有七、八头野彘回来。广阳大王做主，分送给大人两头，大人吩咐捡细嫩的给小娘子加餐。”

　　野猪肉？

　　郑真看了看整齐铺摆在青瓷碟里的片片肉脯，犹豫了一瞬，伸手夹起一筷送进嘴里。

　　“……味道尚可。”

　　或许是因为行路途中庖厨用于烹煮的作料带得不够，或许是未曾经历驯养的野猪天生肉质有缺，这碟肉脯固然算不上难吃，却也和美味搭不上关系，肉脂香气中带着股强烈的腥臊野味，勉强只有细嫩值得一夸。

　　“你也尝尝吧，这肉要是先下重料腌制一番或许会更好……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到家。”

　　衣食住行，出门样样难，这话一点不假，尤其是在这兵连祸深的农耕古代！

　　颠颠簸簸没衣没食，人身自由还受到限制，郑真觉得自己快忍不下去了。

　　“你代我去跟阿耶道声谢，然后去阿家那里，就说稍晚些我会过去找她。”

　　“可夫人曾说小娘子你的咳疾……”

　　“无碍的，我会尽量避开人，大不了戴个幕篱。像这样成日被拘在车里，就算没病的人也要憋出病了。”

　　一碟子肉最后只动了几片就被撤下，郑真就着清鲜的蕨菜羹啃完两块蒸饼，示意侍女自去做事，自己则活动着手脚推开车窗。小而封闭的车厢因为车窗的打开涌进新鲜的空气，她长舒一口气，凑到窗边撩起布帷的一角向车外望去。

　　第一眼，郑真就见一队兵甲俱全的骑士正在百余步外齐集上马！

　　铁甲泛寒光，其气吞虎狼，这支队伍明显是齐国军中的精锐骑士。纵隔着一段距离，他们行动间发出的呼喝声和身上刀枪甲胄的敲击声仍一丝不漏的传进郑真耳里，把其余人物景致都压了下去。明明春光正好，却肃杀恍若寒冬。

　　只一眼，郑真立时抬手，任由落下的布帷挡住马车内里。

　　尽量待在马车里，避免让二王和二王手下的人看到她，范氏的叮嘱重新浮上郑真心头——

　　以时下风俗，未婚的女眷本就不应该出现在外客面前，眼下她这辈子的爹娘更是连咳疾的理由都扯出来了，摆明了是要杜绝她一切的露面可能，她自然不会拖后腿。

　　虽然郑真觉得他们真的是想多了。

　　比起担心有人会对着她的脸见色起意，在这个士庶分品，门第有别的时代，她头上顶着的山阳郑氏嫡女的光环可比她的脸招人得多。要想杜绝类似广阳王、临陵王这种人对她起意，给她换对贫贱的父母才最有用。

　　不过，若是换了父母，她的脸大概就真的是招祸了。

　　对自己用了两辈子的脸，郑真还是很满意的。

　　叹了口气，郑真倚着车厢壁坐下，摘下一旁悬挂着的香草束拨弄了两下。

　　穿越很糟糕，但无论如何，能穿越成郑氏子弟、穿越成郑、范二人的女儿，她是有一份幸运在的。就算在眼下这种世道，她也能得到家族的庇护——

　　再怎么是乱世，得民心得士望，遍布朝野同气连枝的世家大族都是有分量的。所谓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只要家人的爱护还在，只要宝座上的齐帝脑袋还清楚，她就不用担心会被人仗势所欺。

　　虽然世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到车厢门口的动静，郑真回过神，抬眼看去，就见她的新侍女红苏去而复返。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禀小娘子，夫人说今天要加紧赶路，在天黑前赶回坞堡，让小娘子切莫走动。娘子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遣奴去找秋媪。”

　　意料之中的被拒绝，郑真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耐心真的是越来越好。

　　她往红苏的方向推了推水壶。

　　因为是放在马车上用的，铜壶的分量十足压手。

　　“暂时用不着你，且歇一歇，若是渴了就自己喝水……外头可有什么新消息？”

　　“要说新消息，奴在夫人那听说，坞堡内的大郎君特地派了部曲出来迎人，现下他们就在四、五里外。”

　　“真的？”本来只是随口一问的话没想到能得到这种消息，郑真精神一振，连身上的疲累都仿佛消散了几分：“可知道带领部曲的是谁？”

　　“应是真的，”红苏低头，“是两位大王的哨骑传回来的消息，率领部曲的据说是小郎君。”

　　“泉哥？也对，家里就他最合适。大哥不能轻动，二哥如今人在代云，四哥的身体不好……先前可有人教你认过人？”

　　“张媪教过奴。大郎君、小郎君与小娘子是夫人膝下同出的兄妹，二郎君为小室孟娘所出，四郎君为杜娘所出，另有芳娘子也是杜娘所出。”

　　“你记的不错。”想着即将到来的重逢，郑真的心情好了不少，“当年永嘉之乱，郑氏分宗，只有我家和二叔祖一房留在北地。二叔祖一房长住平城，你跟在我身边，知道这些暂时也够了，有不懂的尽管问我。”

　　“是，小娘子。”

　　……看来她们还需要磨合。

　　看着红苏几次紧握茶杯，毕恭毕敬回话的模样，郑真不由得想念起她上一任的贴身侍女，甘草。甘草的年纪比她要大两岁，两人从小相伴，要不是她如今嫁人怀孕，不得不留在江台郡的夫家休养，以至于换了新人，她这一路绝不至如此无聊。

　　“四、五里地的距离，泉哥他们应当很快就会到。你留心些，等人来了告诉我一声。”

　　叮嘱了一句，郑真收拢心思，从小案下抽出一册杂记，翻开到之前看到的那页。然而，任凭郑真的视线落在书上，她的心神却始终看不进书上的字句，满脑袋杂念飘忽。瞥见红苏在车厢角落里的坐姿逐渐放松，她抚了抚书页，一时担忧起甘草的生产，一时又想起大哥郑治在上封家书里提到的流匪。

　　永嘉之乱，乱的是汉家朝廷，得利的则是北方诸胡。自从朝廷放弃北地，渡江南下后，北地七州就在诸胡部落的侵略下烽烟四起。羌、羯、东黎等部族你方唱罢我登场，皇帝轮流做，占山据城的草寇流匪更是数不胜数。齐国立鼎至今近四十年，境内州郡也未曾断绝匪寇侵扰，各世家豪族多筑坞堡以自保。

　　山阳郡内，单论郑氏，泰华坞墙高人众，郑真毫不担心它会被乌合聚集的流匪攻破，但要说率领部曲主动出堡剿匪……

　　郑真从不知晓她家大哥有领兵的才能。

　　跟广阳王、临陵王手下的兵士相比，就她所见，泰华坞的那几队部曲与其说是部曲，不如说是会挥舞两下刀盾的农夫。

　　感受着自窗外钻进来的缕缕春风，郑真拢了拢膝上的薄被。

　　*

　　“泉郎君，我看到大人的车架了，还有两位大王的队伍！怎么有这许多人！”

　　“大军调动，人不多怎么算得上大军！”郑泉笑骂一句，摘下马背上的水袋拧开，胡乱倒水喝了几口，又拍了拍衣袍上因为一路疾奔而沾上的尘土草屑。

　　“这个时辰正好，说不定我们赶上去还能吃到一口热饭。大家都打起精神，别让人小瞧了泰华坞！”

　　“是！”

　　一众部曲在马背上轰然应诺，郑泉听在耳中，对十几步外给他们带路的，听到动静看过来的军中哨骑笑了笑，心底下是按捺不住的雀跃。

　　他都快有两年没见过他阿耶阿家了，还有真娘，也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走，跟我一道去迎大人！”

　　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