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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第十五章 大小李杜千古传,另有旁人全不识。 ...

  •   春天是扬州最好的季节,有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城里城外、运河两岸到处是杨柳的影子,大街小巷姹紫嫣红,花团锦簇,更何况还有那盛开在蕃釐观内四海无同类的琼花。
      扬州是个好地方,多少帝王将相,文人骚客对它流连忘返,情有独钟。扬州还有句老话“隋炀帝下扬州,三千美女拉龙舟”,三次来看琼花,还把命留在这里,平心而论这是多大的缘分呀?都说扬州出美女,可能和留下来的那三千粉黛有关吧。
      可眼下是秋意正浓的八月,刚刚过完月圆之夜中秋佳节,琼花是没得看了,只有去寻杜牧之那“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的艳遇吧,云髻高峨,□□微抹,翩翩的扬州小娘手捧玉萧,唇齿脉脉,藕指低弄,一曲陈后主陈叔宝的《春江花月夜》悠悠空鸣,魂牵梦绕。
      要是美女也错过了,还可以懒懒地临风凭栏,仰头观赏苍穹中皎洁明亮的月亮,扬州的月亮可不简单,应了徐凝所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那句诗,若能赶上天高云淡,玄兔在薄薄如纱的云彩中穿行,那可是你的福气啦。
      义方他们算不上有福之人,同行的几个人个个是心急如焚,满脑门的官司,哪里有心思追究是彩云追月,还是月追彩云;玉人吹箫,还是箫吹玉人啊?
      可就在他们商船的前面,出洛口不到一柱香路程的黄河之上,随波逐流飘荡着一条小杭船,优哉游哉地向汴口划去,船舱里的几个儒生雅士同样是优哉游哉地闲情逸致,谈笑风生。船舱正中摆设一张黑漆条案,有七个男子围拢而坐,皆举止高雅,风度翩翩,非是市井中粗俗鄙陋的凡夫俗子,均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精英才俊。
      其中有一人体貌魁梧,白发苍苍,高举酒杯侃侃而谈,别人都用酒盅浅酌,他却觉得一抿一啄太不尽兴,向船家讨来杯子开怀畅饮。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隋炀帝的这首《春江花月夜》是丽而不艳,柔而不淫,有正言之风,雅语之气也。可惜了一代胸怀大志、才华横溢、功绩卓著的英主,落得个昏庸无道、杀父弑兄、亡国之君的骂名。真是造化弄人,事与愿违呀!”他说到豪迈处手上也豪迈起来,仰头将整杯水酒一饮而尽,接着又自斟满满,“雄美姿仪,少年聪慧,礼贤下士,谦恭谨慎,作风简朴,不好声色,为再构华夏一统之英杰,扬威中国宗主之圣君,亘古以来不过一两代耳。灭南陈,平叛乱,拓运河,建东都,准度量,开科举,退突厥,降吐浑,比肩秦皇汉武之功,龙盘千秋万代之巅。”他透过雕窗眺望着滚滚东去的大河激流,目光熠熠生辉。
      “哼哼!刘老吃,你怎么不说说杨广那昏君三次征伐高句丽的惨败呢?”揭短的是位四十出头的学士,其相貌不敢恭维,不说丑陋,也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而且上嘴唇豁去一块,更平添了几分随心所欲,他不停地把玩着手中的空酒盅,一付跃跃欲试绝不附会的架势。
      “那是没有遇到像平阳郡公薛仁贵般的应梦贤臣,同样是征东,同样是水陆并进,同样是百万之众粮足利尖,唐隋两朝却呈天壤之别,胜败悬殊。一个是剿灭强虏而昌盛,一个是折戟沉沙而颠覆,依我看根子就在用人之上。太宗说的好,要知人善用,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这才有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依仗这样天神般的贤臣能将辅佐,安有不建奇功、立伟业之理?何会感叹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的窘境呢?”
      “刘沧兄,廖化还好了,就怕是纸上谈兵的赵括呀!”对面坐着的长脸眯缝眼的中年人接过话去,看他的年纪不算大,顶多三十岁的光景,“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识人识面不识心。世间浓妆假面蒙人眼,也不能凡事都来场庄周试妻吧?而且应梦贤臣不仅要有过人的本事,还得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就是圣主明君也不都能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往往会被表面的艳丽妖媚所迷惑,被虚假的高深伟岸所折服。皎皎复皎皎,逢时即为好。高秋亦有花,不及当春草。班姬入后宫,飞燕舞东风。青娥中夜起,长叹月明里。”
      在座的高朋诗友皆赞许他的即兴诗作时,豁嘴子又不服气地开口反驳道:“哼哼,花无常花,月有圆缺,哪里有百战不殆的常胜将军?就是他薛仁贵,老了老了,也不是饮恨大非川吗?所以说靠谁不如靠自己,更不能出了问题,就怨天尤人的。我不赞成刘老吃说的,什么没有应梦贤臣,只怪他杨广好大喜功,不把老百姓当人看,好好的有为青年,沉迷享乐,荒淫无度,惹得是天怒人怨,四野揭竿而起,到头来客死他乡,被后人唾弃不齿。”
      白头先生不甘示弱,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照方老弟所讲,隋炀帝是个臭名昭著的昏君喽,修长城,开运河,抵外虏,拓疆土,施的都是暴政,为的都是自己享乐啦?他就全盘否定,一无是处啦,你不要妄加臆断,以篇概全嘛。”
      见两个人看法不同就要争执起来,船尾向坐着的中年男子急忙转移话题,响亮地拍起手来,“唉,还是谈诗论赋吧。好个青娥中夜起,长叹月明里,好诗呀,好诗。刘驾老弟的诗风真乃游刃有余,比兴含蓄,体无定规,兴尽即止,在长安这几年里是大有精进啊。”
      长脸眯缝眼连连作揖讨饶道:“李频兄取笑了,取笑啦!小弟是在众位兄台面前班门弄斧啊。别人不说,就拿四年前你陪同寿昌县县令游灵栖洞时所对的下半阕,真是精妙绝伦呀。”
      那男子含笑不答似回想在昔日的尘封里呢,他身边的豁嘴子抢着夸赞着,“我频弟那还用说,他的诗作清新警拔,清逸精深。从小博览群书,记忆超群,有过目成诵,走马观碑之能。提起四年前灵栖洞和诗之事,让人尤为津津乐道,穆县令当时即景吟诗为,一径入双崖,初疑有几家。行穷人不见,坐久日空斜。可斜到那里再无下文。就在尴尬之际,我频弟脱口而出接下续吟,石上生灵笋,池中落异花。终须结茅屋,到此学餐霞。真是满腹经纶,锦心绣口,填和的天衣无缝呀。”
      “频老弟好卵牛掰,这诗对的奇妙,可与李太白并驾齐驱,各位狗肉廊子辣?”待另一位小身板的中年人说完,众人皆附和言之有理,绝不过分。
      还是豁嘴子抢先夸道:“哼哼,我频弟那还用说!那是要才学有才学,要样貌有样貌。曹邺呀,你是有所不知,我老吃这么多门生里唯独看上了他,把宝贝闺女茗儿许配给了频弟。那年,老吃在杭州做刺史,他同喻坦之一起上门求教,老吃一眼便相中了他,不嫌弃他是个白丁布衣,令人艳羡不已啊。”
      “方干兄,你也不赖嘛,姚合老师的得意门生啊。”小身板男子喜滋滋地听他讲着,嘴角、眼角含着的都是笑,整个人从里到外洋溢着掩不住的春风得意、神清气爽。
      “唉,老吃过世五年啦,常做梦梦见他老人家哟。”方干颇为哀伤地看着李频。
      “是呀,日子过得好快,丈人死在任上,驾鹤西去已五年有余啦,我们虽为翁婿,却是惺惺相惜,相互欣赏,从老人那里言传身教受益匪浅。方干大哥,就像你我一样,亦师亦友,彼此感召。只是如今和你能面对面地触膝交谈,可丈人却是隔世妄想啦。”李频抬头远望长空中漂浮的朵朵白云,满怀感情地吟诵道,“关东领藩镇,阙下授旌旄。觅句秋吟苦,酬恩夜坐劳。天开吹角出,木落上楼高。闲话钱塘郡,半年听海潮。”
      “李频啊,听你的诗风是师承你岳父姚合,以苦吟为本,喜为穷苦之词,使我想起诗奴贾岛、诗囚孟郊来。”曹邺长李频两岁,两个人都属于那种为人处世有板有眼、谦逊有礼、一丝不苟的品性。
      李频听他在问,认真回答说:“不错,曹兄说的正是,我这诗风可以说是一脉相承,也许是受到接触的环境影响吧。”
      “是这样的!”方干好似了然于心,“我频弟不光是深受老吃的教诲,还有那老吃的琴樽之好、爱骑驴子撞人的贾岛悉心点拨。可惜你说的三个人都故去啦,尤其是贾老先生最为可怜,命运多舛。仕途坎坷,空有抱负却不得志,屡屡应试均名落孙山。他自己都做下第诗自嘲,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考了十八年,第九次进士科考时才考中,可悲可叹可怜啊!”
      本来是很凄苦的事,引得同病相怜的几位考场失意之人长吁短叹,却听那白头先生哈哈大笑起来,“十八年算什么?我刘沧来来回回考了十九年,头发都考白啦!贾前辈还算幸运,最终是高中了,可我们几个呢?除了曹邺去年及第,如今赴任齐州,其余的都是幽愤失落之人吧?在京里时我特意去拜望护国寺无可上人,还顺便凭吊贾前辈有感得诗,尘室寒窗我独看,别来人事几凋残。书空萧寺一僧去,雪满巴山孤客寒。落叶堕巢禽自出,苍苔封砌竹成竿。碧云迢递长江远,向夕苦吟归思难。”
      “漂亮!刘沧大哥真是才华横溢,气冲斗牛啊。考取功名就那么回事,早早晚晚都会金榜题名的,别太放在心上,跟自己过不去。我更在意及第前的过程,像小耗子百爪挠心痒痒的。还有朋友诗友朝夕相处的感情,没有尊卑贵贱,彼此坦诚相待,荣辱与共。”刘驾身旁的儒生嘴里嚼着鱼肉满不在乎地说着。这个青年本应该长得挺俊秀的,大眼睛,高鼻梁,尖下颌,白白净净的皮肤。许是老天在他投胎之际一时失手,将其上眼睑拉得过长,遮去了大大的眸子,嘴角眼角若是上翘也可修正,偏偏不尽人意反其道而行之,更毁坏了原有的美。
      “哼哼,于濆,黄嘴丫子没褪,乳臭未干,知道个啥?你才进过几次礼部!在考场里找刺激,口气好大呀,这儿只有伤心和屈辱,一次次地自我否定,一回回地颜面扫地。少数几个鱼跃龙门洋洋得意,可多数的人是颓废与崩溃。你是家居京城方便得利,可苦了我们这些外乡举子啦,我和李频是睦州的,曹邺是桂林的,刘沧来自兖州汶阳,刘驾也是江东人,长途跋涉千辛万苦呀。屡试不第不便返乡的,只得流寓长安以待再试。来时意气风发,志得意满,落第归家却是低眉倒运,无颜以对江东父老啊。”方干轻蔑青年人的不经事,不留余地地教训道。
      于濆不服气地嘟囔着,“说谁乳臭未干?额也考过四年啦。”
      曹邺与方干交往不多,原以为他是个礼貌有加,见人三拜的谦和绅士,未料想却是无拘无束,狂野使性,言语犀利之人。他便化解尴尬缓和道:“于濆虽说年轻阅历少,可是个极重情谊的人呀,滞留京城时在下多受他体贴照顾。还有刘驾更是有情有义,开榜后我是一病不起卧榻经年,整个人瘦去了一圈,全赖他的悉心照料才得以好转。这又见我病未痊愈要出京赴任,他们执意相陪一路护送,真是患难见真情啊。”说着说着不能自已潸然落泪。
      “曹兄,看你还哭了,朋友嘛!都是应该的。”
      “应该的,理当如此。”他一左一右的两个朋友劝慰着。
      曹邺抹去腮边的泪珠继续说道:“在座的好友兄弟,我是侥幸及第,现又身受皇恩出任齐州推事,可以算是闯过一关了吧。我相信以诸位的才华品德,不久也会跨马游街、雁塔题命的。曹某把几日前写给刘驾的一首诗相赠与各位,一川草色青袅袅,绕屋水声如在家。怅望美人不携手,墙东又发数枝花。希望你们就是那含苞待放的数枝花,来年摘得头筹。”那另外五个均是举杯感谢,要借此吉言明年鳌里夺尊。
      李频有感而发,“是呀,这起起落落的揪心日子还要多久啊,众多先贤故旧的希望都集于我身,真是一第知何日,全家待此身。空将灞陵酒,酌送向东人。”
      只有下手坐着的身穿锦袍男子不言不语,不苟言笑,板着一张冷笑低头喝着闷酒。
      与其并肩的豁嘴子翻着白眼挑理道:“咳,我说许棠你是被知贡举毒哑啦,自上得船来就一声不吭,我要是频弟还以为哪里怠慢了你,未尽地主之谊呢。”
      “十年啦!薛能他们的官衙椅子都坐烂了,我还在望着皇榜咳声叹气。再不会回来应试了,借的哪门子吉言?那数枝花里没有我!本来我是要单独雇条船回宣州的,栖白上人非要我跟刘沧兄一同走,拗不过他们。我就这个性子,孤僻惯啦,喜欢独处,不喜欢热闹。”他没有丝毫的感激,面无表情地解释着,这话让别人听了很不受用。
      白头刘沧打着圆场,“许老弟是这样的,爱静忌动,他是很感谢李频老弟的殷勤款待,茶壶里煮扁食,心里有数。昨天我不是去青龙寺访无可上人吗?可没访着,上人出外游方,说是去徐州了。随后我又去了荐福寺,栖白上人刚好在寺里,但是有客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金吾大将军张直方。不对!张直方已被贬为右羽林统军啦,据他自己说是被京兆尹孙景商给参奏了,罪名是以小罪笞杀金吾使,放纵部下盗劫商人的酒吃,为此龙颜大怒,给以降职削俸的惩戒。”
      “哼哼,刘老吃,这些官僚后代是烂泥扶去上墙的阿斗,胡作非为,荒唐无稽。”方干极是不入眼,嗤之以鼻。
      刘沧也是十分赞同,“是啊,但是人家命好啊,含着金勺子下生的。本不是一路人,话不投机,驴唇不对马嘴,告别上人便带着他出来了。应李频老弟相邀载舟东归,未上船时还不觉得,踏上甲板顿时归心似箭啊。峡路谁知倦此情,往来多是半年程。孤吟洛苑逢春尽,几向秦城见月明。高柳断烟侵岳影,古堤斜日背滩声。东归海上有馀业,牢落田园荒草平。”
      “新出锅的红烧黄河大鲤鱼哩!诸位趁热顺。”一声吆喝从后舱传来,伴随着木屐“七格六厾、七格六厾”的声响,船家端着菜肴走进来。
      曹邺见他斯斯文文的,腋下还夹着本《春秋》,也像是个读过书的人,便好奇地问他:“船主,冒昧问一下,你贵姓?”
      对方气质高贵、不卑不亢地回复道:“没毛病,我姓李啊,木子李。”
      曹邺又问:“你能看懂《春秋》,想也是奔过功名的喽。”
      船家两手叉着指头嘿嘿笑着,“看出来啦,小人曾是正正经经的国子监太学出身,祖父做过淮南节度使,呕心沥血死在任上。人都故去了,可四年前为了吴湘的案子被诬陷诋毁,剥夺了爵位,子孙也受到牵连不得做官。家道中落,不能眼看着坐吃山空啊,我就买了这条船,载客拉脚混口饭吃。也挺好的,绝了凡心奢望,无牵无挂,无欲无求,活得潇洒自在。”说完他一转身又回到后舱忙乎去啦。
      望着他的背影,刘沧不无感慨地说出声来,“原来是李绅李公的后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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