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将军》一杯春

11、11

　　宋提在校场里发了一身汗，经过大半年紧锣密鼓的操练，这几营官兵们的实力有了很大的长进，至少他也做不到最初对练时的游刃有余了。

　　倒算没枉费他所耗费的心思。

　　他张了张嘴，正想说几句夸赞的话，那些气喘如牛的壮汉们见禁令解除，已经喊得一个比一个响亮欢快，好似一锅沸腾的浓汤。

　　其中几个会来事的，甚至胆大包天地凑到他跟前，连珠炮似的一个劲问他怎么新婚头天就回来校场、家中娘子如今在何处、成婚是何滋味云云。

　　宋提听得几要恼羞成怒：“你们问这么多做什么？！”

　　但这句回答并没令得这群年轻躁动的壮汉们消停下来，还激起了一阵起哄怪叫声。

　　宋提捏紧手指，面上表情却奇异地冷静了，凤眸带着锐意扫视一周，唇角冷冷地扯出一个弧度：

　　“你们，很闲吗？”

　　话音落下，场面一瞬寂静。

　　只眨眼时间，身旁重重叠叠的人影已做鸟兽散去，溜得不见踪影了。

　　-

　　宋提踏出校场大门时，看见了远处聚居的人家飘出白袅袅的炊烟。

　　出来一趟，眼下竟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

　　他沉默地解开缰绳，却没着急翻身上马，而是抬手揉了揉马儿浓黑色的鬃毛。这匹伴他征战沙场的黑骏马打了个响鼻，似乎不太理解他磨磨蹭蹭的举动。

　　事实上，宋提自己都不太理解他在犹豫什么。

　　分明早晨出门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可这半天，又是梁天策、又是其他的同僚，那一句句问候调侃简直如同慢炖的温火，叫他不得不在意起来。

　　他甚至都有些害怕看见尹家小姐了，她会被他惹哭吗？

　　……算了。

　　宋提吐了口气，侧身抓住马鞍，利索地跨上马背，双腿微微一夹马腹，黑骏马一声长嘶，迈开四蹄，如一支离弦之箭般朝城内疾驰而去。

　　扑面的劲风刮得袍角猎猎作响。

　　宋提捏着控马的缰绳，分心想道：若尹家小姐真被惹哭了，那他就立正认错。

　　无论如何，他才不会做一个瞻前顾后、畏手畏脚的懦夫！

　　-

　　不过教宋提没料到的是，他人刚跨进府门，便被等候在门边的甘妈妈拦下了：

　　“三公子留步，夫人有请。”

　　望着老妇人那张滴水不漏的笑脸，宋提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蹿起。白日的种种画面重新涌入脑海，他拧着眉，大概猜到了母亲找他所为何事。

　　他轻“啧”一声。

　　“知道了。”

　　到主院，果不其然被侯夫人耳提面命地教训了小半刻钟，宋提头昏脑涨地听着嗡嗡的话音，倒是破天荒地没反驳什么。

　　最后侯夫人喘了口气，给他下了通牒：“明日不许再这般胡闹！你媳妇在家，你也给我乖乖呆在家里头；你要出门，也得把你媳妇带着，听清楚了没？！”

　　宋提眼皮微抬，轻飘飘“嗯”了一声。

　　侯夫人这才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

　　院子里侍女进出，好像在摆晚膳，宋提刚从门口现身，满院的仆侍们便发觉了，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向他躬身问好。

　　他颔首应过，步子未顿，往主屋走去。

　　还没走近，屋中的人似是已经听闻了院中动静，起身迎到门边。

　　尹家的小姐还是他出门前的那身素雅打扮，瞧见他时，桃花似的眼眸绽出几丝惊讶之色：“我还以为你不回来用饭了。”

　　说着，她笑了笑，招来侍女，温声吩咐：“去厨房为三公子再添副碗筷来。”

　　“是。”

　　宋提站在原地，由上至下打量着她的脸色，丝毫不见气愤、委屈、哀怨等情绪……依旧是那副温柔和婉的模样，仿佛被独自留在家中这件事并不能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宋提不由得松了口气，只觉得肩头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在不知不觉间弥散了。

　　他早该想到的。

　　若非如此的聪明透彻，她当初又怎会对他说出那些、在旁人听来甚至觉得惊世骇俗的话？

　　宋提高兴地想，尹家小姐与旁人是不同的。

　　-

　　第二日宋提没有再出门。

　　尹思畔对此感到有点奇怪，但也没过问什么，见他清闲无聊，便向他说了昨日查账本查出的错漏。

　　但宋小将军显然对这些琐事提不起兴趣，随意应付道：“你想怎么办都行。”

　　午后，主院的甘妈妈突然造访，送来了一串铜钥匙。

　　“这是……”

　　相比于尹思畔的惊讶，宋提的反应要快得多，他只是愣了一瞬，眼眸便亮起来：“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仿佛脊髓重新注入活力，先前的苦闷感一扫而空，他一把取过甘妈妈手里的钥匙串，掂了掂，声音轻快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同我娘道声谢。”

　　甘妈妈含笑退下。

　　徒留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尹思畔站在原地，望着宋提手里那串“哗哗”作响的钥匙，面有惑色。

　　“这是宋家老宅的钥匙，那宅子在京外一片田庄里头，夏日特别阴凉。”

　　宋提道：“我自小便很喜欢那里的山水，比邕都城好玩多了。反正呆在府里也是无聊，你要同我一起去看看吗？”

　　于是尹思畔在电光石火间明白过来了：今日宋提肯乖乖憋在屋里，定然是被侯夫人暗中教训了一番，为防止他又按耐不住一个人溜出去，还抛出了“老宅钥匙”这颗甜枣。

　　真是煞费苦心。

　　尹思畔在心里笑叹一口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点点头，应下邀约。

　　-

　　京郊的山花开得十分烂漫，鲜红的花簇如夕霞般铺满了山腰，道旁的树木苍翠茂密，艳色与幽深糅合在同一幅画面中，竟显得意外和谐。

　　入田庄的路上，尹思畔还瞧见几个拖着满满一板车莲藕往回赶的老汉。

　　宋提眼尖，透过窄窄的帘隙望见了那摞成小丘的莲藕后，当即精神一振，越过尹思畔趴到窗边，高声朝老汉喊话：

　　“几位——这是哪儿的藕？！”

　　老汉中气十足回答道：“最东边的塘子，那儿的主人家正在卖藕哩！！”

　　“怎么个卖法儿？”

　　“一根约莫三十文钱，自己挖去，那塘子主人年纪大了，动不得！”

　　向老汉道过谢，宋提便将脑袋缩回了马车厢内，尹思畔见他兴致颇高，不由问道：“你喜欢吃藕？”

　　“还行。”宋提双手后枕，解释道，“主要是藕夹好吃。”

　　“我倒是更喜欢藕丝羹。”

　　“那我多挖几根回来好了。”说罢，宋提顿了下，撇眼看她，“或者……你想一块儿去吗？”

　　尹思畔微微摇头。

　　“我还从没挖过藕，去了恐怕要叫你看笑话。”

　　宋提闻言，坐直了身子：“就是没挖过才要去看看！”他朝她自信地拍拍胸脯，“你只需站在一旁看着，我一个人就能挖满一车！”

　　-

　　然而宋小将军的美好期愿很快便落了空。

　　两人前脚刚踏进老宅，后脚，外头便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丝如断线的玉珠般从灰蒙蒙的天穹砸落，将入目所及的一切都晕成了霭霭的深色。

　　宋提站在窗边，观察了片刻天色，郁闷道：“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

　　“夏暮雨水是多些，今日挖不了藕，还有明日呢。”

　　宋提心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放下郁结，回头一瞧，只见尹思畔正站在一人高的木架子前，仰头望着上面放置的各色武器。

　　这全是他年幼时练习武艺留下的，其中尤以长.枪居多，梨木枪、竹枪、铜枪、柘木枪……各种材质、长短不一。唯一的相同点是，经过了长年的使用，这些枪的枪杆都遍布划痕，有些枪头甚至都钝了。

　　“我小时候也常常生病，四岁那年，我爹娘为了让我强身健体，就把我送去梁家习武。”

　　宋提给她指了指最下方的小木枪，道：“这是我的第一杆枪，后来下河插鱼时，我不小心把它弄折了，还挨了好一顿训。”

　　尹思畔唇角微翘，仿佛能想象得出那时的情景，她缓缓抬起手，碰向最上头的长.枪，目光似透过那杆斑驳的枪身看见了什么，轻声问：

　　“这个呢？”

　　“这是十二岁那年，大将军请军械所的一个老铁匠给我量身打造的，有六尺三寸，但没过几年我就长高了五六寸，这杆枪便使不顺手了。”

　　说到这里，宋提顿了一瞬，记起什么。

　　“对了，这杆枪还是我第一回杀敌时用的。”

　　尹思畔神情微怔。

　　忽而，她看着他，感慨般浅浅地笑了，低喃道：“原来是第一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