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仙》醒

1、第 1 章

　　世人想窥轮回之机，需得登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天梯，才能入轮回塔之门。

　　据说天梯之上重若千斤，越是修为高深之人，越会泥足深陷不得前行。修仙之人能攀百十阶已是耗费一生功力意志坚强之辈，而生生跋涉而去，入得轮回塔者，所受之苦痛非一般人能想象，剥皮抽骨也不能抵其十万分之一。

　　无忧渡的摆渡老叟很多年没有营生了，他常常眯睡着眼，靠在渡口小酒馆的桌子边抽旱烟，一管烟能吧唧小半个时辰。

　　渡口人烟稀少，时不时来几个过客，这几日周边宗门不知有什么名目，惹得小酒馆生意红火了一阵。

　　三三两两的修者络绎不绝，只是要过无忧渡的船客，却还是一个都没有。

　　无忧渡要去的地方，正是轮回塔。

　　摆渡老叟习惯了，他旱烟抽了一管，在凳子腿上磕着烟灰，来往的修者说着笑话，不知是谁提到了轮回塔。

　　“你若有本事，便去登一回天梯，看你能爬到第几阶。”
　　“师兄说笑了，天机不可泄露，何必自讨苦吃？世人皆知天梯难登，轮回塔难进，我等凡俗之辈，一生修行也不过是为了求证心中之道，若为身外之事困扰，不若弃道自废吧。”
　　“哈哈，你也肯承认自己是凡俗之辈？可见是惧了这天梯不敢去登吧？”
　　“世上之人，何人不惧？又有何人能登上天梯？你拿天梯来说事，莫不是无话可说了？既辩不过我，便胡搅蛮缠一通，实在有失身份。”

　　两人似有些争执，吵闹间有个捂着唇咳嗽的年轻男子进了小酒馆，他白衣胜雪，翩翩如谪仙临世，却又孱弱不堪几近闻风而倒。

　　摆渡老叟将烟灰磕尽了，又从烟袋里一点一点掏出烟丝来塞满，他双手皱纹横生，沟沟壑壑如同朽烂的老树根。

　　小酒馆不过几桌人的场地，这边提到了天梯，那边就有人接了话。

　　“据我所知，这世上无人登上天梯，饶是华阳老祖当年为情所困，过无忧渡登轮回塔，也不过折戟在一百零三阶之上，他连自己的心剑都折断了，从此改修无情道。”
　　“确实如此，无人能入轮回塔，天梯都这般难登，入塔又何其艰难，道友不必为一时之气拿登天梯做赌注。”
　　“既然无人能登上天梯，那这轮回塔岂不成了摆设，意义何在？”

　　白衣男子坐到了摆渡老叟的对面，小酒馆生意红火了，连桌凳都显得奢侈了些。

　　老叟点着旱烟吧唧了一口，白衣男子便又咳嗽了两声，老叟打眼瞧他，他露出歉意的微笑，做出一个请便的手势。

　　“应当是有人登上过天梯，只是我等平庸之辈不得见罢了。”
　　“往前数上万年，我是没听说过，这轮回塔已成禁地，谁受得了登天梯之苦？怕是今日之仙君，也不能越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天梯吧？”
　　“入轮回塔必有所求，仙君修道大成，已然无欲无求了，何必入轮回塔？”
　　“我倒是听说当年的那位堕魔者……”

　　声音陡然小了，四周静谧一瞬。

　　随后有人笑道：“天梯考验人心，正道之辈尚不能登，遑论邪魔外道？必然是没有人登上那天梯入得了轮回塔了。”
　　“倒也是，话说回来，既然天梯如此难登，轮回塔岂不是无甚意义？”
　　“给人以希望罢了，总归是求不到什么好结果。”

　　话题说到了此处，已然是在说轮回塔的无用与不是了，寥寥几句便要转到别处，忽然摆渡老叟搁了茶碗，清脆的声音在老旧的桌子上旋了个圈。

　　沙哑的嗓子开口：“谁说无人登上天梯啊？”

　　众人纷纷朝他看来，见他落魄不堪，便不以为意地嗤笑：“小老儿说什么胡话？”

　　老叟嘲弄地笑道：“诸位后生没见识，便觉得天地间仅尔等双目可见之事了，愚不可及！”

　　“听你这意思，倒是亲眼见过人登上天梯了？”

　　“当然，他不光登上过天梯，还不止一次！”老叟眯缝着双眼，眼神缥缈望向远处，似是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旧事。

　　白衣男子神情一怔，眉目间透出些许悲凉来。

　　“他每年春分之时来无忧渡，坐小老儿的破船，常站在船头一句话都不说，他穿一身如墨般的黑衣，身上带着若隐若现的檀香，还掺杂着一丝血腥气。”

　　老叟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小酒馆里响起，所有人安静地听着他的讲述，有人恍然想起了什么，露出惊恐的表情，却又下意识止住了那个想要脱口而出的名字。

　　“他眉心一朵泣血红莲，每次从轮回塔下来，红莲便更盛一分，身上的血腥气也更重一分……”

　　“你说的是那个堕魔者？”有人惊呼出口。

　　老叟并不看他，只自顾自地说着：“他年年春分来，从不失约，次次登上天梯，入轮回塔，花了整整三万年……”

　　“他要做什么？”有好奇者问道。

　　老叟叹了口气，停顿着，欲言又止。

　　与他对桌而坐的白衣男子双目低垂，仿若什么都没有听到，却又忽然之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小酒馆里充斥着他的咳嗽声，这时候修者们才注意到这个孱弱的白衣男子。

　　“咦，这人有些面熟？”有人低声疑惑。

　　但更多人还是关注到摆渡老叟，他们已然意识到这位衣衫褴褛的糟老头究竟是谁。

　　他们也更在乎当年那位堕魔者的隐秘。

　　“他耗尽心力，花了整整三万年，只为在轮回塔点一盏结魄灯。”老叟摩挲着手心的烟杆，含在嘴里吧嗒了两口，尽量让语气显得稀松平常。

　　老叟话落，小酒馆里数位修者哗然，彼此很快议论起来。

　　“前辈此话当真？”
　　“若是真的，难怪诛魔之战他那么孱弱，竟都是为了登天梯……”
　　“他那般大能，登一次天梯只怕也消耗心血，遑论三万年？”
　　“那他是为谁点了三万年的结魄灯？”

　　老叟抽着旱烟，视线落在眼前的白衣男子身上，只见男子已然咳出泪来，双颊泛红，连呼吸都显得难过极了。

　　他艰难地朝老叟伸出一只苍白瘦弱的手来，掌心赫然躺着一枚灵玉。

　　“劳烦前辈，替我摆渡，送我去轮回塔吧。”

　　老叟端详着男子的脸，问：“你也要登天梯？”

　　“他要登天梯？看他这样子都快病死了吧，能爬一阶不能？”修者议论纷纷。

　　男子点头，回应老叟的话：“在下有所求，望前辈相助。”

　　“他是，他是……”有人认出男子高声惊呼，却半晌说不出名字来。旁边人连忙追问：“到底是谁，你知道他是谁呀？说个清楚，别打哑谜！”

　　老叟接过男子掌心灵玉，郑重道：“小老儿只摆渡，不助人，一块灵玉去，一块灵玉回，涨价了，知道么？”

　　“现在才知道。”男子凄然笑了笑，“好教前辈谅解，身上穷没带够，下回一并给。”

　　老叟没说话，旱烟磕在桌子腿上，磕了好几下，才说：“跟我来吧。”

　　男子便撑着孱弱的身躯跟着老叟走了，待二人走出好几步远，那磕磕绊绊的修者才捋顺了口舌道出：“他，他是仙君！他是长灵仙君！”

　　“长灵仙君应不悔！”
　　“仙君下应悔峰了？还要登天梯？”
　　“仙君要入轮回塔？他说有所求，他能求什么？”
　　“他可是仙君啊，怎么孱弱成这般模样？”

　　小酒馆里的议论声远去，男子跟在老叟的身旁，轻声问：“前辈可知，当年执明大人是为了谁点了三万年的结魄灯？”

　　老叟眉目不斜，淡声反问：“时至今日，你还不知道么？”

　　应不悔垂下眼眸，露出一丝伤感之色。

　　老叟叹息道：“他寻了三万年，在轮回塔点了三万年的结魄灯，登上天梯三万次，不为别的，只为让一人重塑神魂转世为人。后来他找到了，一夕之间修为散尽青丝变华发，他亲自为那个人赐了名。”

　　应不悔听到此处，竟是浑身颤抖眼角泛红，不知是咳出来的泪还是别的缘故，晶莹地从他苍白的脸庞滑落，他颤声说道：“我七岁那年亲眼见到神明白发，夜泊峰数百年不下雪，那一天太阳那么大，却突然之间下起了雪，雪落在他的头上肩上，我无知地以为是雪染了他的青丝。”

　　“我叫他老爷爷，他朝我笑，向我招招手，他说阿离不好听，当着我父母族人的面，以神明之尊为我赐名，不悔。”

　　他闭上双目，隐去眼底的哀伤，却掩不住言语间的悲戚。

　　“那是神降，亦是他一早便应下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