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奇谈》弧玥

2、青花 （青花）

　　他从有记忆起就一直在这苏家大宅中当仆。
　　听其他仆人说，那年大旱，各大户人家都只能勉强度日，更别提其他人家了。苏家是这长安最大的几户人家之一，也亏得家大业大，竟一个人都没有饿死。
　　“你应该是签了卖身契吧。苏家老爷仁义，只要是苏家的人，就一个都不会饿死。”一个断了半颗牙的仆人说：“当年我逃难，沦落街头，为了半个馒头差点被人打死。你不知道吧，那年长安城就是地狱，饿殍满地......”
　　“那我父母......”
　　“没有大户人家罩着，在那种年月能活下来的有几个？大抵是死了吧，断了念想吧。再说你签的可是卖身契，见了面又能怎样？你可是小姐钦点的伴读书童，在仆人里已经算是好活计了，多亏了你这张清秀的脸。”断牙起身，拍了拍衣服：“长安看似恢复了繁荣，其实还是千疮百孔。等着吧，这天早晚要变。”
　　.
　　小姐为什么要选自己当书童？
　　真的只是因为自己长得清秀？
　　他又开始习惯性的摸了摸腰间的青花。这青花应该是从他出生就一直伴着他的，但不知为何，就像没人知道这件东西一样。青花只有一半，却不像是破碎剩下的一部分。上面还有他不认识的字迹，像是篆书--毕竟他只是个书童，能学到的东西太少了。
　　“小一，你在想什么？”
　　他被小姐这一问唤回了神：“回......回小姐，没......”
　　“那我教你这几个字，可否记住了？”
　　“记......记住了......”
　　“这个字念什么？”
　　“念wu......吧”
　　“是戍啦！你果然没有在认真听呢......”小姐故作嗔怒状。
　　“我......”他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啦，逗你的。你知道吗？我最喜欢这个字了，金戈铁马，衣锦还乡。”
　　小姐虽为女儿身，但心中的志向却不输任何人。倘若小姐是个男儿，或许早就驰骋沙场了吧。
　　“小一，你想过要参军么？”
　　“没。”他用力的摇摇头：“我只是个书童罢了，我也只想太太平平过完这一生。”
　　“太平？这国家早已破败不堪，改朝换代或许就是明天，这样的年月又怎么会太平？”小姐认真的看着他，然后轻生叹了口气，走向书柜取下了两本书：“《论语》明理，《孙子兵法》壮志，都是男子必读的书。若有生僻的字或者不理解的词句，尽管来找我。”她顿了顿：“若以后有参军的机会，定是不要错过。”
　　他点了点头，但心思却全都在小姐的案台上。
　　小姐的镇纸，是一块和他腰间那块一模一样的青花。
　　.
　　及笄之年，苏家共庆。
　　苏家老爷四十得女，本就万般宠爱，成年这等事，也定是万分重视。今日，苏家高朋满座，好不热闹。
　　“恭喜贵府小姐成年。”一个胖老头上前对苏家老爷拱手道：“我赵家公子也到了该成亲的年岁，不知苏家家主可否有兴趣与我赵家联姻啊？”
　　“这......”苏家老爷想了想，然后笑道：“这可要看小女自己的想法了，她若不同意，我又怎能强求呢？”
　　一旁的小姐听了这话，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怎么了？不舒服吗？”一旁的他见状问道。
　　“那位老人我认识，是赵家家主。”小姐所答非所问：“赵家和苏家是世交，两家的势力相仿，本应联姻首选，但赵家公子生平奢靡不堪，常常出入风月场所，纸醉金迷。赵家和苏家若落入他手中，只怕要不了三年就要被通通败光吧。”小姐皱了皱眉头：“还有小一，你那身偏得的武艺，切莫让人瞧见了。”
　　“知道了小姐，我自有分寸。”
　　他现在虽名为书童，但实则已成为小姐的贴身侍卫。那天他去铁匠铺为小姐取重打的金簪，等着铁匠拿东西时，他看见一杆比他还要高上许多的点钢枪，一种熟悉的感觉蔓延全身，待他再回过神来，只看到铁匠惊异的眼神和一壁枪痕。
　　“这枪法我从未见过。”铁匠快步走上前抓住了他的肩膀：“孩子，你这枪法一招一式虽然扎实，但其中却又变化莫测。我见过无数高手，却未曾见过如此干练有满含杀意的枪法，你是天才啊！”
　　小姐听闻了这件事，马上从自己的案台上抽出一张银票，让铁匠打造出各种兵器供他尝试。几番下来，他发现自己会用几乎所有兵器，对枪和弓的理解则尤为深刻，枪法神乎其技，弓则百发百中。
　　“你有这般武艺，却无心参军，真是可惜。”小姐经常对着他发出这样的感叹。
　　“在下仅想护小姐一世，别无他求。”他用衣角擦了擦小姐送她的三尺短剑，然后轻轻将它送回剑鞘中。
　　小姐面颊微红，但她还是摇了摇头：“命运这东西，谁有说得清啊......”
　　“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若是敢来，就一个都别想走。”
　　小姐听了这句话，脸上顿时多了几分让人难以琢磨的神色，是因为他眉宇间那几分平添的坚毅么？
　　.
　　“下面这群货色，我一个都不想见！”一身红装的小姐看着楼下那群等着接绣球花花公子，咬牙切齿道。
　　“小姐既然一个都看不上，为何不一走了之？”他将绣球递了过去。小姐本就面若桃花，这一身金饰珠佩衬得更显几分华贵。但她眼中的忧伤却是多少华光都掩饰不掉的：“父命难违，再说，我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但谁曾想来的竟都是这般货色！想不到我这一生骄傲竟被这群无耻之徒扯得粉碎。”她笑笑，满眼的凄凉：“早就不是可以随便任性的年纪了，小一，今日或许就是我订婚之日了，听天由命吧。我只希望我抛出去的绣球别被那将赵家败得差不多的赵公子接到，除此之外，别无企盼。”她又咬了咬嘴唇，语气有些轻，却异常的坚定：“小一，用案台上那块红布遮住我的眼睛吧。”
　　.
　　当小姐出现在三楼楼台时，原本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人们看见苏家小姐缓缓将绣球举过头顶，然后下定决心似的奋力一扔，那绣球划出一道金红色的弧线，直直的飞向赵家公子。
　　赵家公子见到这情景，顿时满脸笑容，刚想伸手去接，却感到肩膀被什么人踩了一下，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待到赵家公子再起身时，绣球早已落入别人手中。当他看见是什么人抢了本该属于他的绣球后，气的手都有些颤抖，恼羞成怒道：“你！”
　　“赵公子，抢绣球这事本来就是各凭本事才对吧。”他将抢来的绣球用力一抛，绣球端端正正的落入小姐手中，那一刻，他看到小姐全身一震，然后微微颤抖起来。他又向赵家公子鞠了一躬：“多有得罪。”
　　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这算什么？”
　　“苏家大小姐的绣球被她的书童给抢了？”
　　“那是书童？书童的身手能有那么好？”
　　也有人讽刺道：“苏老爷，您不会是在耍各位吧？”
　　苏家老爷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不过说到底苏家老爷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老夫委实是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但这次招亲的规则就是谁抢得到绣球，谁就是我苏家女婿。既然各位没有抢到绣球的，那就请回吧。我苏家愿为各位提供一路的盘缠，有哪位还不够满意，有要求，只要老夫做得到，尽管提。”
　　这下有意见的人也开不了口了，只好悻悻的看着三楼的小姐，然后恨恨的离开。
　　.
　　送走了各位来客--自然少不了赔上些银两--苏家老爷阴着脸走到他面前：“你最好有个合理的解释。”
　　他走上前，然后跪了下来：“老爷，小姐和我说，她唯有赵家公子一人不想嫁。我若不出手，只怕小姐唯一的要求也不能实现了。”
　　“赵家和苏家是世交，你让我怎么交代！”
　　“我愿一人承担，无论什么后果。”
　　苏家老爷看着他异常坚定的眼神，一挥手，长叹一声：“你走吧。”然后转身离去，只留他一人跪在地上。
　　半晌，断牙走了过来，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何苦呢兄弟？”
　　“我说过，我要护她一世。”他的眼神向三楼楼台瞟去，却早已人去楼空。
　　“你还真想娶她啊！”
　　“我......”他一时语塞。
　　“算了，我不多问。你伴了她这么久，关系或许早就不再是主仆了吧。”断牙从衣服里摸出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外面的日子不好过活，做哥哥的帮不上你太多，这个你拿着。”
　　“这......”他看着那张银票，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有我们的！”几个素来与他交好的仆人也凑了过来，拿出了自己攒下的银两。
　　“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了，还请你能领了兄弟们这份心。”断牙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眼睛有点酸，语气却依旧毫无波澜：“替我照顾好小姐，在下告辞了。”
　　“告辞。”
　　.
　　长安果真不太平了。
　　皇帝奢靡，大兴土木，国库入不敷出。为了填补空缺，皇帝下令：加大银票的印刷量。他不懂，这只会加快经济崩溃。银票价值一落千丈，甚至都不如普通的黄纸。全国上下到处都请求调动赈灾粮，但真正能到百姓手中的又有多少？一时间流民四起，民不聊生。长安也是人满为患，那些无法生存的流民揭竿而起，向皇权发起挑战。但流民终究是乌合之众，无人领导无人指挥的他们人数虽多，却与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指挥得当的官兵相差甚远，最后节节败退，马上就要被镇压完全了。
　　“洛阳反了。”
　　“徐州守军都出发了。”
　　这种谈话他在茶楼当工是经常能听到的，他却对此很是不以为然。
　　.
　　“这些流民再这么打下去，迟早要完。”一袭黑衣的精壮男子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伙计，添茶。”
　　他走进雅间，将长嘴壶举过头顶，然后侧身向下倾倒，茶水竟一滴都未洒出来。
　　“伙计，好身手啊。”黑衣男子对面的白衣男子眼睛亮了一下。
　　“哪里哪里。”他敷衍着。
　　“你的手很稳，是个可塑之才。”白衣男子一边说，一边用小手指甲蘸了些许茶水，在茶桌上写下“起义”二字：“你面前那位是南路起义军总都督，我是他的军师，你可否有兴趣参加起义军？对于我们，你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我只想过太平的日子。”他淡淡的说。
　　“太平？你在这世道谈太平？”黑衣男子猛的一拍桌子，将茶盏都震掉了一只。他眼疾手快，在茶盏要与地面接触的一瞬间用手将其接住然后高高抛起，茶盏在落到桌面后转了三四圈，最后端端正正的落在桌子中央，在这期间，他还顺手把茶盏填满了：“这位客官，喝茶可以，这杯子若是摔碎了，可是要照价赔偿啊。”
　　黑衣男子愣住了，他的军师乘机将他一把拽下：“你那暴脾气是该改改了。”然后回头对他说：“小兄弟，人各有志，我不强求。但是这世道真的不太平，连着长安城最大的苏家都......”
　　他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样：“苏家怎么了？”
　　“苏家老爷是好人，但不得好报。”黑衣男子又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苏家开仓赈灾，少死了不少人。但就在昨晚，苏家老爷被人刺杀。现在全苏家只有苏家大小姐一个人勉强支撑。”黑衣男子低下头：“真是苦了那孩子，年纪轻轻就要承受这么多......”
　　“我不信！”他扔下茶壶，径直向苏家跑去。
　　“诶！”黑衣男子刚要制止，却被白衣男子拦住了：“让他去吧。”
　　.
　　整个苏家都被白色的绸缎所包围，地上还留着不久前撒下的纸钱，被风吹起，摇摇晃晃飞了一段距离，又坠到地上。宅子里隐隐有哭声，还有一个女声坚定的说：“有我在呢！”
　　他很想推门进去，抱住她，给她一个依靠或让她大哭一场。但他在手碰到门环的一瞬间，又将手缩了回来。
　　心中有恨的人，不能有牵挂。
　　.
　　现在，你愿意加入起义军么？
　　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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