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奇谈》弧玥

4、霓裳 （倾城一笑）

　　他是个戏子。
　　关于身世，他只有星星点点的记忆：因为家贫，他被卖到戏班子里的，而这一别，他就再也没见过父母的面，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取一个花名吧，以后称呼你也方便些。”他的师兄经常和他说。
　　他却总是摇摇头，在他心里，一个戏子，没资格拥有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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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眉目刚烈，英姿飒爽，是师傅武生徒弟中最得意的。
　　而他那双桃花眼却如水一样，柔情万种，连小生都做不成，天生一个旦角的材料。
　　师兄很用功，每天是师兄弟几个中起来练功最早的，也是时间最长的。若无杂事，他甚至可以唱整一天。师兄也以琢磨其中的奥妙为乐，经常可以从师傅的教导中领会到不一样的东西；为了推敲一句话用什么唱法才能表演到极致，他总会拉上几个师弟听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句话，听说还曾当场就唱跑了两位。可以说，台下的每一句叫好声，都与师兄日日夜夜的心血密不可分。
　　而他是天才，无论多难的戏，多刁钻的表演，多大的音域跨度，他都能收放自如，甚至是游刃有余。师傅惊奇于他的天赋，于是特地花重金给他请了位著名的旦角当老师，但三天后，那位名旦竟然把钱全都退还给了师傅，顺带还有三套华丽的戏服：“这个孩子不是我能教的，论天赋他早就超越了我。”名旦轻轻叹了口气：“想不到有生之年居然还能看到有如此天赋的花旦，而且竟是位男孩，实属不易。我只是教了些感情的收放和发音的技巧，他就能领悟到如此水准，若能登台，一开口定能惊艳全场。能见到如此旦角传人，此生无憾了。这三件戏服伴了我半辈子，不值什么钱，算我给那孩子的见面礼吧。”
　　名旦走后，师傅开始考虑让他才尽其用，他也不负厚望，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背下来了大部分戏班子的招牌好戏。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师傅终于下定决心：让他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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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他搭戏的是师兄，第一场是《霸王别姬》。他过于紧张，以至于唱戏时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最后一句还破了音，幸好师兄救场，用雄厚的嗓音高喊一声：“哎呀！”才勉强收尾。第一次演出不太顺利，这让他对自己很失望，但师傅并没有过多的指责，而是摆摆手：“算了，谁第一次能做到完美？你这个表现我已经知足了。”
　　但他不满意，无论是师傅略带失望的语气，还是师弟们的指指点点，都让他感觉异常的不自在，只有师兄一人安慰他：“谁都有第一次嘛，想想我第一次登台，可比你惨多了，特别没出息，竟然还哭出来了，最后是被师傅硬生生拖下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小孩挨了打呢。”
　　他笑了，师兄也笑了。过了一会，师兄继续说：“师傅年轻的时候可是远近闻名的武生，太上皇都看过师傅的戏呢。看见那块匾了没有？就是太上皇赐给师傅的。这也是咱们戏班的招牌啊！”师兄说的眉飞色舞：“师傅靠这一身武艺，成功的吸引了咱们师娘啊，说起咱们师娘，那可是......”师兄突然停下了，咽了下口水。
　　“怎么不说了？”他问道。
　　“没什么，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好了。”师兄起身，一脚将长矛踩得飞了起来，然后迅速抓住，舞了一圈，最后将矛尾立在地上：“快去练功吧，我可不想每次都打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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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三次登台，让他快速的适应了台上的气氛和台下的叫好声。他的表演愈发娴熟，曲调语气也更加平稳，已经完全像一个身经百战的旦角了。他和师兄的配合也愈发默契，渐渐成了戏班的台柱，每天慕名而来听他唱戏的人越来越多，最开始的门可罗雀，到座无虚席，再到一票难求。可以说，每一次的表演都是他的一次蜕变。
　　《勘玉钏》中，他是俞素秋，师兄是韩臣；《穆桂英挂帅》中，他是穆桂英，师兄是杨宗保；《贵妃醉酒》中，他是杨贵妃，师兄是唐玄宗......
　　但他最拿手的还是《霸王别姬》，几乎每个听过他唱戏的人，对他所扮的虞姬评价都奇高，甚至超过了那个送他戏服的名旦--要知道，虞姬正是那个名旦的拿手角色。或许那个名旦将戏服传给他时，就已经想到了他会青出于蓝吧。
　　但那件意义非凡戏服，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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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其实是师兄的责任，虽说他也是无心之举。
　　那天来顶楼看戏的是当地最大的军阀军阀，那军阀是出了名的喜欢看戏，也是出了名的看品差。不仅喜欢大喊，还喜欢敲桌子，有时候那破锣般的叫好声甚至盖过唱戏的声音。
　　那天，军阀点了《霸王别姬》做压轴戏。当演到虞姬抢剑，项羽闪身躲开时，军阀竟激动到拔出枪对天上开了一枪，师兄一惊，本应该躲开他抢剑，却直接一剑斩了下去。多亏他反应快，将这剑堪堪躲过，只受了点皮外伤。
　　台下的人都慌了，就连那军阀也乱了阵脚。只见他在师兄惊异的眼神下强行站了起来，血从戏服里面渗了出来，但他并未受其影响，继续一字一顿的唱道：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
　　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一曲谢幕，台下掌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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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戏服破成这个样子，估计天下也没有哪个裁缝能修补了吧。”裁缝看了看，然后将戏服推了回去：“可惜了，没记错的话，这是名旦柒樱的戏服吧。”
　　“是。”师傅把戏服接了回去，挠了挠头：“这可难办了，再过三天就要去乔家给乔老庆六十大寿了，这《霸王别姬》是必须要演的啊。现在赶制一件新戏服要多久？”
　　“这普通的戏服倒也好办，但像这件戏服这样的最少也要七天。”
　　“您可是这京城最好的裁缝啊，连您都办不到，我还能找谁？”师傅央求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裁缝摇了摇头：“在下手艺有限，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怎么办？”在医院陪床的师兄看着一脸愁云的师傅回来，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比起这个......”师傅看了一眼病床上被困成木乃伊的他：“唉，要不然和乔家道个歉吧，就说唱戏的时候出了点意外，旦角受了伤，演不了了。”
　　“没关系师傅......”他强撑起身体：“我还能演......”
　　“不行！我不能看着自己的家人因为赚那些可有可无的钱拼上性命。”
　　“诶呦，都在啊。”这时，“罪魁祸首”军阀来到了医院，身后跟着四个卫兵，手中还提着各种补品：“抱歉抱歉，我太过激动了。我是今天第一天听您的戏，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您叫什么名字？”
　　“戏子罢了，哪有名字。”他苦笑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年的金龙玉凤可是名躁一时啊。”军阀眉飞色舞的说，丝毫没有感受到身边师傅和师兄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金龙可是当年相貌最俊朗也是功夫最好的武生，撅枪无数；玉凤则是最漂亮也是唱功最好的花旦，斗唱也未有败绩。二位喜结连理，但好景不长啊，那玉凤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不多时竟一命呜呼，金龙没了搭档，自然也是隐退，从此不问戏事。唉，那二位不演后，好长时间听别人的戏都没了味道。今日我算是找回了当年听戏的感觉了。”军阀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您可要早日康复，我还等着听您的戏呢。”
　　“知道了。”他笑笑。
　　送走了军阀，他的笑容渐渐消退了，然后看着默不作声的师傅和师兄。
　　良久，师傅才开口，声音沙哑：“真想不到这等陈年旧事还有人记得啊......”
　　还是师兄解释了他的疑惑：“师傅就是当年的金龙，师母就是玉凤。师母的病十分蹊跷，先是四肢不能动，然后是全身，接下来是不能说话，最后是不能呼吸......师傅找了好多名医，但都没有办法。师娘的病没好，师傅却散尽了家财。再后来，师娘去世了。师傅没了搭档，自然是无法继续演了。后来师傅开始收徒，我是第一个。当时的生活真的是很困难......还好，现在都挺过来了。”
　　师傅突然站起身：“你真的还想演吗？在乔家？”
　　“能！”
　　“戏服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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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愕然，眼前这件戏服是他平生见过的最美的戏服，仿佛天下华光都凝聚在这一丝一线当中，如初晨的朝阳，又如漫天的繁星。
　　“霓裳，凤儿起的名字。”师傅缓缓将这戏服折叠起来仿佛面前这件戏服是他一生中最珍视的东西：“这是我送她的嫁妆，她临去世之前，眼神中还全是它的影子......”
　　“师傅......”
　　“试试吧，不合身的话，还有机会改。”师傅将戏服递了过去。
　　他接过，指尖顿时漫开一晕比流水更细腻的触感，待到穿上时，这种触感瞬间包裹了全身。
　　“这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看见这件戏服重新被人穿上，此生无憾了啊。”师傅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肩宽略窄，腰围略细，袖子略短......”他看着师傅一脸期待的表情，也不大好意思直接讲出，只能在心中默念。但就当他把所有缺陷都想一遍时，他发现，这件戏服正在按照他的想法缓慢发生着变化，最后竟然变得比那件破掉的戏服更合身。
　　“乔家演出那天，记得将身上的绷带系的紧些，痛感会减轻。”师傅转过身去，右手好像在面前晃了晃：“好好演，我会在下面看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