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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黑咖 ...

  •   我再次看到杰森是在三天后。我去一家美术馆参观。在一幅画作前我转过身,皮夹克青年正一手插兜在我身后几步,一脸不高兴地望着我。

      世间缘分真是奇妙。上次见面的图书馆离我所租住的旅馆并不相近。这家名为“星空”的美术馆也并不出名。至少没有出现在塞西利亚的旅游宣传册上。这里地处偏僻,我会进来纯粹是路过时的临时起意。

      小小的美术馆并不需要收费,规矩却是很严。我的手机寄存在了前台。进来后我意识到这是一次私人画展。所有的作品都是在描绘星空,倒也与馆名相符。借由画作下方的签名我发现它们全都出自一人之手。

      我不是专业的画作评鉴者,但也具备一定的审美能力。我看出来这些画作其实很平常。笔触不好直接说是稚嫩,画面构图能够看出来功底。但,反正,它无法打动我。

      这么说就像是我在无理取闹一样。但艺术本来就是感性的东西,不是吗?

      但画馆里的装饰却很棒。恬淡,素雅,简洁。白色墙壁和木架绿萝是永远不会过时的经典搭配。即便和那些色调过于丰富杂乱的油画放在一起,也不会让人觉得矛盾冲突。

      我在第七幅画前转身。黑发青年撞进我的视野。他就在两步远处,歪着头静静的看我。

      我有片刻的惊讶,然后我笑起来。我说,“好巧啊。”我确乎是为这次偶遇而惊喜的。

      但杰森或许并不这么觉得。他抿着嘴唇,眉宇间的褶皱显得他整个人无端端就透出一种委屈。“你是故意的。”他肯定地说。

      上次见面时我们并没有给彼此留下联系方式。杰森或许是没有经验,真的完全忘记这回事。但我,如杰森所说,我就是故意的。

      “你听过中国的一句话吗?”因为还在馆中,我特意放低声音。怕他听不清,我上前两步凑近杰森。

      他的脸又红了。他瞪着我,就像是完全忘记我的怠慢,而又产生了新的不满。

      “Kid,”我闷闷地笑,“有人说过你很可爱吗?”

      他苍白面孔上的红晕又退下去了。他稍稍别过脸,小小声的嘟哝,“骗子,”他说,“如果你真的觉得,觉得我……”那个形容词被他含糊其辞的带过去,“你才不会这么对我。”

      他的脸上写着沮丧。但他借着身高高高扬起头,做出一副傲慢的样子。觉得我不会发现。

      我看着他。我想我的目光必然是太过温和了。因为我的心正因为这个男孩而变得如此柔软,“恰恰相反,杰森,”我说,莫名其妙地感到眼眶微微湿润,“你太好了。太过美好的东西是不应该靠近的。”

      他把投向别处的视线收回来。他看我的眼神变的困惑,然后惊异。“……你为什么哭了?”他问。

      他没有因为我突如其来的情绪化而像同龄的男孩子那样手足无措。他递上纸巾的动作轻柔的不像话。可我却不太浪漫地觉得他安抚我的模样熟练的就像警察在安慰受害人。

      他不慌张。他知道我的落泪与他无关。现代人的情感还并没有丰富到为仅见过两面的陌生人落泪的程度。他知道他在我的故事里或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引子。

      不知道为什么,察觉到这一点叫我更加难过了。但我也清楚,我或许不应该这样对他。对这样好的男孩子,不论是把他当作情绪的垃圾桶或者艳遇的替身都是不合时宜。

      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足够不合时宜。何苦还要牵扯别人一起下水。

      “星空是很广博的。”他很突然地开口。我从脸上揭下纸巾,静静看他。他并不回视,只是注目于墙上乱涂乱抹的粗糙画面,“当我身处太空……我是说想象里,我总是觉得,个人真的是太渺小的东西。”

      我静静的听。

      他不看我,“我不是个很受欢迎的人。不管是在社会上……还是在家庭里。在别人眼里,总有比我更好的存在,”我注意到他的喉结轻轻上下动了动,“——说我很好的,你大概是第一个。”

      我深深凝视他的眼睛。我这才注意到他浓密睫毛的暗影下,那片浓厚深沉得近乎诡秘的绿色。这点新奇快要冲散我的伤感。

      “我的,一个重要的人……算是父亲一样的存在。他对我很失望,”他说,“因为经历了一些事情,我背离了他希望我走的道路。我和我的家庭割裂开来了。”

      他茫然似的轻轻摇了下头,像是不明白为什么在我的眼泪下他也突然就开始了抱怨,“我现在是个没有家的人。”

      我轻轻的、近乎呓语的告诉他,“——我也是。”

      两个没有家的成年人相视苦笑。

      在重视个人空间的现代社会,很难想象能有一个陌生人能够与你这样的交浅言深。很幸运的,我遇见杰森托德。一个外表不羁酷哥,内里却跟我一样过分柔软的存在。

      这个下午我们总算是一起去吃了晚饭。饭后我们一起沿着护城河散步。塞西利亚的夜色很清浅。隔着河有个民乐团开始就地演奏,萨克斯的声音跟着水面波纹一起一圈圈的荡过来。我们这一侧的行人也停下来,冲着对面吹口哨。

      我和杰森没有提起下午两个人的失误。我们只是什么都不聊,穿梭在嬉笑叫好的人流中,沿着平静的水流慢慢晃荡,时而分开,时而聚合。

      空气喧嚣安静。我呵出一口气,看着白雾漫漫升上灰蓝色的天空。杰森侧着脸,盯着水面上零零碎碎的白色月光出神。

      而我在看着他。我一直觉得年龄不是根据生理来计算的。眼前这具过分年轻的躯壳装载的是一颗疲惫的灵魂。类似的人们努力想要融入这片和乐融融,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与这个世界本质上依旧还是格格不入。

      我还年轻的时候曾为此感到惶恐。直到后来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其实根本没有人关心你的本质究竟是怎样的。费尽心力去伪装出一副寻常的皮囊其实也根本没有必要。只要你还保持着距离,你就是安全的。

      可我遇到杰森。我预感到我们都不安全了。

      当我们面对彼此,连扯出一个恬笑或者坏笑都艰难。我们洞察彼此的灵魂,于是感到自己千般掩饰却还是失败的难堪。

      同性相斥真是世间颠扑不破的真理。两只兔子可以相偎取暖。两只刺猬却最好是离彼此远一些,再远一些。

      这才是我见他的第二面。我看着他就像看着曾经的我自己。我能够描绘出他是怎样好的一个人。直白,懵懂,坦率。可世间一切都对他怀抱着相当的恶意。包括他遇到的我。

      悲哀正在于此。我同样预知了结局。于是我清楚,道别的时刻已经悄然来到。

      “很晚了。”我说。

      他回头看我。他的眼神还透着无辜的茫然。他还在为了下午的倾诉而不好意思。这是小男孩式的羞涩,带着讨人喜欢的孩子气。

      可虚伪的我要告诉他,很晚了,没有家的成年人,也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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