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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囚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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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辞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圆台上,背影看起来有点单薄。活人的五感刚刚回归,他还不太适应,脑子也不大清醒,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感受过外界的真实和心脏的跳动了。
他被关在地底下太久了,还不能很好的适应这具新身体,缓慢活动着脖颈,望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梁寅。
死了?
祝辞用脚背轻轻推了推他,顺便蹭干净了脚底上的血,露出一双白皙赤|裸的足。
没有反应。
一滩血从梁寅的身下铺张开来,顺着石缝越流越远,如同地府十九层底那条折磨了祝辞三千年的黑色河流。
真的死了。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告诉他。
下一刻,大仇得报的快感攀附着脊背,祝辞闭上眼睛沐浴在清晖之下,享受着十万丛山里片息的宁静,大肆呼吸着世间久违了的甘甜气流。
终于自由了。
“咚”的一声,闾桂一脚没踩稳,在黏腻的血盆里滑了一跤。
祝辞红着的双目朝金盆看过去。
金盆里剩下的三个中原人此时背贴着盆壁,不敢作声,浑身止不住的发抖。翻译狠狠瞪了一眼发出声响的闾桂。
闾桂下半身潮湿,不知是血还是吓尿了裤子。
祝辞:“你刚才扯的我头发?”
闾桂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血泊当中。
祝辞脚下没有停的意思,冲着金盆走去。
一蹿小风,伴随着哗啦声,一张大纸扑倒在他脚边。祝辞分了神,弯腰拾起状纸,借着月光,略过画像看向下面几行小字。
“祝辞,字之钦,郁章人氏,文人世家。”群山之中回荡起他分金断玉的朗诵声。
“恭谦温良,知书达理,能练文章……”一眼望不到头的夸赞之辞让他轻笑出声,谦虚道:“这是谁写的,小生一介布衣哪有这么好。”祝辞的眉眼笑得恭顺,似是很受用,他来了兴致继续往下读。
“洎安年间卒,囚于地府十九,赎罪业,熬无间苦,不得超生。”
几行字了却了他简短的一生。
祝辞目光落在下一行的八个字上,笑意渐敛。
“有疑如误,翻得再审。”
“再审?”他猛地合上状子,好一个翻得再审,三千年了,公正来的太迟了。
祝辞望着金盆上映出的自己,披头散发红目赤脚,紧抿的唇下是四颗藏起来的獠牙,不人不鬼,心中万马踩踏,脸上却是波澜不惊的浅笑。
太晚了,他已经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他随意一瞥,看到状纸背面还有几个歪扭的红字,似是署名——出自牛头之笔。
“梁断衣由,此笔……”东瀛人?他回想着地府里是否有这样一号人。
思索之间,一条铁锁链重新覆上他的脖子!
“?”祝辞回头,地上的那坨黑影正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像一只翻了背的甲壳虫。
“没死?”祝辞重新打量起他来。
梁寅捂着胸口的窟窿,硬朗的眉拧出一个“川”字,艰难地撑着断魂勾爬了起来,步履蹒跚地向祝辞走来。
断魂勾一头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祝辞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
接着,梁寅来到了祝辞面前,一手将他拨到一旁,径直越过祝辞走到金盆前,右手使劲抬,将歪斜的巨大金盆扶正,然后顺着盆壁坐回了地上,两腿畅快地一搭,长喘出一口气,“舒服了,实在见不得有东西东倒西歪的,看着难受。”
“……”
黑相的梁寅敏感地嗅到了衣衫上的血腥味和……一股难以言状的脚臭味,他奋力脱下外衫,一把扔得老远。
“……”
祝辞眉峰一抖,尚未从“仇人”还活着的事实中缓过来,又见证了这样一幕,一时之间,祝辞觉得他眼前的这个人病得并不比自己轻。
梁寅反手拍了拍金盆,对盆里的人沉声道:“还不走?留着等死?”
闾桂等人忙不迭地从盆里翻出来,腿软的用手撑着地跑走了。
待那三个身影消失在夜色当中,圆台上只剩下了他二人,周遭静得可怕。
梁寅揉着胸口,头一回庆幸自己是个没心的,暗自发誓下次无论如何也不会再醒过来了,横陆要是再敢叫他,他就把横陆的脑袋踩进地底下,割下他的耳朵质问他:地府恶人还要讲规矩?还要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劳作?老子辛辛苦苦爬到这个位置,是为了做好事接着爬功德榜的?
梁寅后仰着头,撑开双瞳在黑夜里放着野兽一般的幽光,不经意间对上一双赤红的眸子。
有阵风在二人之间打了一个来回,清清静静的。
单薄的身躯,残破的灵魂,肮脏的穿着,就是这个人,刚刚被他救下却反手偷袭他,最让梁寅不能接受的是居然还被偷袭成功了。
梁寅心底惊雷,他还没见过有人能破开他的护体壳子的。他脑子一热平生第一次出手救人,谁曾想救下了一只白眼狼,他那点少到可怜的善心被人摔在了地上。
想到这里,心里不知是疑是气,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梁寅龇着牙左手发狠,握住勾柄猛得蹿身,野兽似地横劈而去,断魂勾活了一般钳住对方的脖子,将其狠狠掼倒在地。
梁寅气血上涌,胸口快速起伏扯到了伤口,又将痛楚强压了下去。
白眼狼躺在地上,蹙眉回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招式?”祝辞甫一被放出来,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
梁寅凶神恶煞地蹲在他身上,低垂着头,全身警惕。
两人鼻尖相距不过五寸,梁寅甚至可以感受到这个活人的鼻息,这么近的距离才得以看清他,沿着他光滑的鼻梁看向殷红的薄唇,不由得挺直了脊背,发现本人比画像棱角要分明些许。
一大滴液体从梁寅尖牙缝里漏出来,落在祝辞脸上,不知是血还是口水。
梁寅不自知的舒展双眉,擦了擦嘴角,喉结上下悄悄滚了一遭。
祝辞无奈,“小兄弟,打个商量,你先下来再看行是不行?”祝辞这具身体有点年头了,经不起什么折腾。
梁寅闻言不满地眯起眼,周身散发着压迫人的气势,不自觉的带上审训的口吻:“你为什么暗算我?”
白眼狼不说话。
梁寅面色阴沉态度强硬,语调焦躁道:“你跟那个戕族天师什么关系?你是谁?”一股居高临下的鬼差姿态尽显无余。
祝辞陷入了沉思,他为了杀鬼神千辛万苦祭出来的归阳杵,这人被当胸穿过之后还能好端端地站起来,难道是归阳杵出了问题吗。
断作两截的归阳杵躺在地上,发着无辜的红光。
梁寅追问:“这是真的归阳杵?”伸手去碰又被弹开。
归阳杵这东西论起历史比梁寅还要长上几千岁,自从地戕与阎王同归于尽之后再无人得见,这根神秘的细杵空余下一条弑杀鬼神的罪名,然而真正的作用已是没人知晓了。
梁寅:“这东西怎么落到了你的手上?”
等来的又是沉默。
就在梁寅以为对方要缄口到底的时候,祝辞恭敬地开口了:“小生姓祝名辞,郁章秀才。”他挑了个最好答的问题来回。
梁寅一时失语,感觉自己使劲击出的几拳捶在了棉花上。
“那……祝秀才,你为什么要暗算我?”
“你害我下地狱,害我受无尽苦。”祝辞语调平稳不带感情,仿佛在说着别人身上遭受的事,他扬了扬手中的状纸,理直气壮地背了一遍状词。
“再审?”梁寅来到地府一共处理过李婆和冬姑两个鬼,而面前这个秀才显然不在这二者之列,他不难猜测出来几分,许是地府前人错判了案子,苦主寻来报仇了,请来地戕就等于请来阎王,这才大费周章搞出个请神仪式。
梁寅好巧不巧接管了阎王之职,被请了过来,顺理成章的挨了一杵。他默默在心里给横陆又记上了一笔。
祝辞被压得难受,抬起脖子,仿佛看不见断魂勾一般,直挺挺往上撞。
梁寅哪遇过这种不要命的,刚见了血就收回了勾子,从他身上走了下来,“你从十九层逃出来的?怎么出来的?人身呢,又是哪来的?”
祝辞长身立起,不答反问:“你缘何要来冤枉我?”这问题悬在他心里三千年了,一直没有答案。
这回换梁寅不说话了,梁寅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也不辩解,牛三天天编排他他都没辩解过一句,跟这样一个陌生人解释不值当。
祝辞有的是办法撬开他的嘴,从袖子中掏出一柄小木剑,“归阳杵不成,那试试辟邪剑?”
他哪来的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法器?梁寅心说。
祝辞极为认真地一剑戳进他手臂上,没有等到梁寅痛苦挣扎的表情,又换了个地方戳,“你说不说?”
梁寅哭笑不得,“我一个地府里施刑的,什么伎俩没见识过?”铜水他都喝了,这点痛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他能明显看出来祝辞有些头疼。祝辞生前是一个读书人,就算被丢进十九层地狱折磨了三千年,他也还是个被折磨散架的读书人,做起坏事来没他们恶人那么有主意。
小风吹起了状纸,梁寅捡起来揣进怀里。
祝辞灵台一亮,“硬的不行软的行不行?”
梁寅看着他的模样,勉强点头:“软的可以。”
祝辞当即抬手揉在了他的胸口,顺势往他身上靠去,“官爷?”
一阵奇怪的气味扑了过来,梁寅从地上弹了起来,一把推开祝辞,浑身写满了嫌弃,“你多久没洗过澡了?”
祝辞不恼,脸上笑意更深了,“三千年。”
梁寅看着他极其自然的神态转换,毫不自知的散尽一身骇人黑气,变回了白鬼。见祝辞还要靠过来,他抬手拒战,“有话站那好好说,人别过来。”这陈尸的味道他实在遭不住。
梁寅为了躲避他的靠近,指着状纸努力解释:“我想……我们之间有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误会。”
祝辞笑了,看着他指着红字的手,琢磨出了他的意思,“你不是断袖?”
“……”梁寅咬紧牙看着状纸,虽然他不认识中原字,但可想而知,地府的好兄弟们究竟写了些什么混帐东西。
“不是说这个……”梁寅措辞:“像你这种大案子不是我可以插手的,”梁寅这点没胡诹,去十九层的鬼囚比较特殊,都要阎王亲审定夺,“鬼神才能断得。”
“鬼神?你不是吗?请神来的不是你?”祝辞不疑有他,步步紧逼,停在距他三寸的位置。
地府梁帅,惜命之辈,不至于色令智昏,侧头指向地上归阳杵据理力争:“它也弄不死我,能佐证我不是阎王罢。”
祝辞沉默,这点他不置可否,归阳杵确实是这么个用途,阎王挨了这么一下是没有理由不死的。
“他在哪?带路。”
“好说。”梁寅从善如流,归阳杵要不了他的命,也能伤个七七八八,重伤在身,不得已端出缓兵之计。
勾魂锁那头一紧,见祝辞折返回去。
“你这是做什么?”梁寅问。
祝辞捡起地上断作两截的归阳杵,低头钻研道:“修一修,没准还能用。”
梁寅:“……”
他只希望不是再用在自己身上。
二人前行走出圆台,绕过侧山,发现所过之处突然生出一些浅淡的雾汽,去路的前方有两个人影,正是刚才逃走的闾桂他们。
闾桂面如土色,跪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远方,听到背后有动静,慌忙回头。
梁寅纳闷:“你们还不逃?”
闾桂见了他,一晚上的情绪汇聚于此,突然嚎啕大哭起来,“逃不掉啊!不知道是见了什么鬼!这里像是有面看不见的屏障,怎么撞也撞不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成功载入副本。
归阳杵的真正作用要靠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