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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护花 ...


  •   六月初六,天贶节。

      酷暑盛热,骄阳炙地,江南梅雨带来的潮湿腐意被灼烤干净,家家户户都忙着曝晒藏书、衣被,忙的不亦乐乎。

      琼娘将院中的书册翻一翻,扭脸看拍打冬衣的霜朵。

      霜朵穿一件水绿纱裙,内衬薄软吸汗的细棉,长发齐挽于颅顶,只用两根银簪固定,一双圆滚滚的杏核眼亮晶晶的,像个小楫轻舟、破开莲池的娇俏浣女。

      她红润的脸上带着笑,半点不觉得疲累焦热,像是有什么极为高兴的事情,连步伐都格外轻快。

      “这一册六本书全被虫儿蛀了……”

      素雪低嚷一声,将书册举给琼娘看:“娘子瞧瞧,是拿去书肆请人修补,还是奴婢们为娘子另行抄录一本新书?”

      琼娘伸手接过,轻轻蹙起眉间。

      霜朵扭身朝她们走来,瞧见那厚厚六本书上每一页都布着密密的虫孔,也跟着皱起眉头。

      “这是老爷夫人多年唱和的诗作文钞,是夫人亲手抄录的,对姑娘意义非凡。”

      萧竹胭才貌双绝,与薛节成婚多年,对弈弹琴、栽花酿酒、诗文酬唱,两人脾性相和,事事灵犀相通,简直是一对天生的璧人,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

      只可惜天不假年,两人都是寿短之人。如今能留给女儿缅怀回忆的,也只有这些从前留下的旧物。

      霜朵苦恼一瞬,安慰琼娘:“我的字是夫人教的,能将夫人的字迹模仿个七八成。这些书蛀的这样厉害,修补是修补不了了,不如就由我为姑娘重新抄录,虽不是原模原样的,也能给姑娘略作安慰。”

      琼娘叹口气,“劳烦你了。”

      霜朵咧嘴一笑,将书册抱在怀里,“这有什么。只是恐怕要一两月才能全部抄完,这些日子就要辛苦四位好生照料姑娘。”

      单纯抄书并不必耗费这样久的时日,但临摹字体、辨认虫蛀掉的缺字损字,零零碎碎的功夫加起来,就要繁琐许多。

      四位素姑娘点头应允,霜朵道:“我现在就去。”

      她抱着书册快步进了书房,琼娘缄默半晌,扭脸淡声道:“咱们继续翻晒吧。”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快马赶赴豫章,到时一切都尘埃落定,霜朵会受到的伤害都在可以控制的范围里,这已经是她所能为霜朵做的极限。

      “娘子,”素雪扑闪眼睛,“霜姐姐她会明白的。”

      琼娘望她一眼,心头一愣。

      她想起初春时,站在芳蕤院梨花树下,她也是与霜朵如此谋算云朵。

      到今日也不过数月,那个被她算计的人就成了霜朵,细细想来,当真讽刺。

      “娘子,有客来访。”

      琼娘挑一挑眉,素月接着道:“是从三品武威将军。”

      安国公远在虢国,临行交托秦修远庇护少帝,他如今虽仍是从三品武将,气象却大有不同。素月倒不惧他,只是顾虑秦修远毕竟是薛娘子从前的丈夫,既怕二人相见尴尬,更怕世子爷知道会伤心。

      琼娘约莫知道他为何而来,扬眉道:“让他进来。”

      秦修远穿一身皂色官服,龙行虎步,意态骄昂,俨然已是前世位尊侯爵时的气度威仪。

      他明明是作为客人走进了她的屋宅,院子四周还暗中潜藏着安国公府的家将。可她还是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自己还是被困锁在高楼上,只能孤苦无助的任由他肆意来去。

      尤其他春风得意的模样,犹是那般的面目可憎。

      琼娘抬手饮一口酸梅凉汤,听着碎冰叮当磕碰在杯壁上的脆响,在缥缈缭绕的水雾里眨动潋滟春水的透亮明眸。

      “未知秦将军拨冗前来,有何要事?”

      她的喉咙带着水润过的娇嫩,慵懒懒说起话来,不由得让人耳根一酥,有道麻意宛如小蛇一样在脊椎上游弋,教人难耐又不舍。

      秦修远哑声道:“长久未见,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她的腰肢似乎又细了两分,束着一条月白的素帛,越发纤腰楚楚、不盈一握。他想起大军凯旋那日,他将她拦腰抱起时,那好似稍一用力便会折断的窈窕柳腰。

      她的仪态一贯很好,满建康的女眷一一瞧去,没有一人有她的从容娴雅,便是夏日苦热不曾用心梳妆打扮,素着一张脸也照旧肤光胜雪、姿容灼艳,衬着那身脱俗的气质,勾魂摄魄,不过瞬息。

      纵使他已见过她年老之时容颜褪去的模样,也依旧为她心动不止,何况是她韶华正盛的时候。

      秦修远无法不为她痴迷。

      琼娘眸中滑过厌恶,“人将军已看过了,若是没有其他事……”

      “琼娘!”

      秦修远截断她的话头,自己在椅子上坐下,望着上座的琼娘,只觉她如在云端,可望不可即。

      “你恼我恨我,怪我辜负你一片真心,我自己行为不检,无话可说。可你为何要意气用事,白白将终身托付给一个注定短折的痨病鬼?”

      一片真心……琼娘与他对视一眼,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错觉。

      从头至尾,她也只是轻蔑他与高纯熙不顾礼义廉耻、暗中苟合,何曾有什么真心?他们之间最大的仇怨,是他害的霜朵惨死,又将她幽禁高楼,毁她一生。

      素月素雪四人听得肝火大起,横眉怒目看向秦修远。

      她们世子爷是天人下凡,尊贵无匹,这莽夫竟骂世子爷“痨病鬼”,简直混账!

      琼娘眼眸森冷:“庭槐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秦将军与其诅咒旁人,不如多给自己修修口德,也让秦老太太有亲孙可抱,免得身后香火难续,泉下不安。”

      高纯熙赐婚元缙,她也同庭槐定了亲事,秦修远两头落空,至今还只有秦嫮生一个女儿。

      以秦老太太的脾性,是绝不会满足于仅有一个孙女的,秦修远欲壑难填,迟早自招恶果,到时就是想娶妻生子,也无可奈何了。

      “你诅咒我命中无子。”

      秦修远嗓音喑哑,说不清是愤怒还是伤心。

      他的双目凝在琼娘桃花嫩蕊一样的瑰逸脸庞,有股涩意从喉间一路滑向心头,又重新倒流向口中,仿佛生吞了无数黄连。

      琼娘啊琼娘,你可知咱们有两个聪慧灵秀的好孩儿,个个都长成了我秦家的玉树芝兰,羡煞旁人。

      如今你却为了盛维桢那个短命鬼来咒我们的儿子……

      “我来此只有一句话叮嘱你,你听过便罢。”秦修远坐不住,索性又站了起来,“你还未与盛维桢行大礼,便不算他盛家的人,倘若之后发生什么变故,你切记与安国公府撇清关系,莫要掺合其中。”

      他见琼娘张嘴欲言,当即道:“我从前有负于你,你与盛维桢的事我既往不咎,但你若一定要反逆我的意思……”

      他这话乍听之下,好似格外宽宏大度,处处是忍让、宽容她的意思。

      “将军威胁妾?”

      琼娘八风不动,还在摇晃她的碎冰听碰壁声响。

      秦修远偷藏了她留在秦家的书册,又怕安国公府为她撑腰、不与他善罢甘休,还特意放了一把火掩人耳目。这些日子他格外安分,连代世叔监国也不见他出来扬威耀武,可见正忙于翻阅书册,企图从中寻找宝藏线索。

      这么巧,宋子琛前脚刚从霜朵这里骗取了线索、遣人来暗中抄走,秦修远后脚便来了。

      “你若一定要如此误会我,就当我是威胁你吧。你谨记我今日的话,日后……日后我与你,仍旧可以再续前缘。”

      他会以正妻之位将她再取回秦家,他日荣登大宝,再以皇后凤位许之。

      但她若执意与盛维桢纠缠,他便不会再给她体面。

      她连妾室的名分都不会有,也不可能成为尊贵的帝王嫔御,她生下的孩子全都会抱走,不让她抚养一日。他会建一座高楼,将她紧锁其中,让她日日夜夜只能见他一个人,彻底沦为他床榻上的禁脔。

      她那样娇艳,像不堪风雨洗礼的花朵一样,若她不肯让他做护花人,就不能怪他狠心摧残!

      秦修远定定望她一晌,快步出了花厅。

      素雪哼一声,“娘子,他如此无礼,让奴婢去告诉世子爷!”

      琼娘摆摆手,庭槐已安排妥当,一切只等他们入彀,何必再徒生心火。

      望着谷红枚跨进门内的红绣鞋,琼娘道:“秦修远似乎想偷偷离开建康。”

      陈安年去了建康,盛薛两府消息传递的责任便落在了谷红枚身上。

      “他一直盯着咱们,一定早就知道了宋子琛勾搭霜朵之事,恐怕姓宋的偷去的东西也被他知道了。”谷红枚抠抠手指,玩味道:“还有那个姓宋的,虽然瞧着人模人样的,实际也是个老奸巨猾的花狐狸,不会是那样大意轻忽的人,恐怕还是他故意泄漏给秦修远知道的。”

      宋子琛手上的人不好轻易暴露,另一方面也不敢深信她们,一定会找个倒霉鬼做马前卒,为他试试水深。

      秦修远也不是个软柿子,到时候一定很热闹。

      可惜看不到他们狗咬狗的场面,谷红枚咂咂嘴,略有些遗憾。

      琼娘低眉思量一瞬,细声道:“宋子琛似乎恋慕高纯熙,但观他行事,这份情意如今还要存个疑。不过可以确信,秦修远是透过高纯熙才知道了确切消息。”

      高纯熙可还有一个登基为帝的美梦呢。

      他们三人各怀鬼胎,只差一个时机,便会互相争斗起来。

      只需静候东风……

      谷红枚对他们的勾连浑不在意,只柔声道:“希望安郎布置妥帖,将他们一锅全端了,省的隔三差五出来恶心人。”

      “你嘴上‘安郎’、‘安郎’叫那样亲热,他要娶你,你又不肯松口。”

      琼娘摇头揶揄她一句,松了酸梅汤碗,接着去后院翻晒她的书册。

      也是时候了结一切了。

      她同谷姑娘一样,早就厌倦了这些跳梁小丑的鬼蜮伎俩。

      *

      盛维桢站在观月楼上,听着檐角铜铃的清脆声响,俊逸绝伦的玉颜掩藏在迷蒙夜色里,看不清晰。

      青柏取来披风:“世子,夜里风凉,仔细身子,莫要让薛娘子忧心。”

      想起琼娘,盛维桢晦暗深邃的眼眸有了点滴幽光,他将披风披上,温言问青柏:“母亲将你从良家子变为奴仆,我从前未曾问过,你心中可有怨恨么?”

      青柏诧异望他一眼,又快速将头垂下。

      “世子爷在与青柏说笑?小人父母街边摆摊,早出晚归、辛劳不堪,也不过堪堪混个温饱,还要避让各府权贵、有势的恶霸,生怕招致不测。承蒙世子爷青眼相投,让郡主娘娘安排小人全家入公府,青柏得以读书识字,学得一身经纶世务,连出入都被他人高看三分,有什么可埋怨的?”

      他说的真切,盛维桢静默良久,轻轻笑一声。

      “我从前竟没想到这一层。”

      青柏挠挠头,偷觑他的神色,低声道:“世子恕小人多嘴,郡主娘娘除了小人这些随从之外,还为世子早早调理了、调理了房里人,譬如素馨姑娘……”

      盛维桢皱眉:“我与琼娘两心相许,绝不会有第三人。我已与母亲明言,请她放素馨自由。”

      他绝不会让琼娘伤心。

      青柏踌躇道:“素馨姑娘只怕不会轻易离府,她对世子……”

      盛维桢摆摆手,不欲再听下去:“我晓得了,此事请阿姊代为安排便是。”

      青柏不再多言,转而道:“公主府传来密信,长公主似乎预备杀了她身边的那位江湖剑客。”

      剑客萧七护卫了昭阳长公主六年有余,为她杀了许多人,也暗中为她盗取过不少机密,在她身边再没有比萧七更忠心得用的人了。

      可长公主偏偏狠得下心,自断臂膀也要将他杀了。

      盛维桢对此并不意外,“随她去。密切盯着秦修远,但凡他暗中出城,行宫即刻便要有所动作。”

      青柏想起行宫里被严密监控的少年天子,沉声道:“是!”

      夜幕低垂,星光黯淡,盛维桢负手站在栏杆边,遥望花枝巷子的方向。

      他的琼娘此刻应当已经入睡,她酣眠时脸颊会泛上两团酡红,宛如一个稚弱纯净的孩子。她窗外栽植的花木一定正幽幽散着清香,或许还有萤火虫飞舞其间。

      此刻吹动他衣襟的晚风,是不是也会吹入她梦中?

      很快,很快这一切就会有个了结,此后的年年岁岁,无风无浪,静好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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