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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祈愿 ...

  •   第一次听到叶挽秋的声音,是在三百年前,他前往旧墟平定动乱时。

      准确的说,他那时得到的时一缕从未见过的特殊祈愿。

      和神界其他许多需要靠人类信仰为食的仙灵不同,自数千年前以红莲化身重生后,哪吒便再不需要任何灵识或香火奉养,这样的祈愿原本应该是多余的。

      但由于涅火红莲本身的凶戾煞气太重,暴烈难驯,就算当初有女娲始祖与太乙天尊的全力镇压也无法彻底消除。因此只能以人类信仰为引,略微缓解那种由涅火红莲本身所带来的极端折磨。

      然而万物皆有私欲,就算人类的灵魂特殊,六界之内唯有他们的信仰可以被其他生灵所吸纳转化成灵力。可从内心深处来讲,他们的祈愿终究是有所图谋,有所祈求。

      这样的祈愿是带不来多少抚慰作用的。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除了母亲殷素知的祈愿能够让哪吒短暂摆脱那种无法承受的折磨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了。

      常年的忧思愁虑,让殷素知故去得很早。

      直到临死前,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哪吒。

      明明已经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她却还是拼命拉着他手,泪水接连不断地落在哪吒已经没有了任何体温的手背上,神志不清地反复呢喃着往后该怎么办。

      除了母亲的祈愿是毫无所求,纯粹至净的,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可往后的千年万年,她的孩子该怎么办。

      她一直念,一直流泪,神情恍惚无常,硬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肯放手。

      哪吒跪在殷素知床边,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唤她母亲。像幼时她哄自己睡觉般哄劝着她,直到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亲眼看着她步入轮回,全然不再记得过往的所有。

      那时,与他交好的古神夙辰还问过他,以他的本事,若是真想要留住自己的母亲,冥府也没办法阻拦,可为何还是任由她离开了?

      哪吒一动不动地站在忘川边,看着自己母亲的魂魄和其他亡灵一起,踏上那条再不能回头的路,脸上至始至终没有太多外露的情绪。

      末了,他才轻轻回答:“她若还记得我是她的孩子一天,便会终日因为我的事而忧心愁苦,不得解脱。如此,倒不如重新开始,去一个平常的人家,也会有比我好得多的孩子能时常陪伴着她,让她不用再这样难过。”

      他生在人间短短七载,自问无愧天地,不欠父兄。

      唯有母亲殷素知,他始终未能还清与弥补。更舍不得为了自己的痛苦而强留她永世悲愁,只为换取那一丝可做短暂安慰的祈愿,听自己的母亲日夜守在神龛前哀哭。

      可没有了这唯一至纯至净祈愿的缓解,随之而来的就是再无尽头的折磨。

      那样的痛苦,丝毫不亚于当初在东海边,在龙王与整个陈塘关百姓的注视中,哪吒拿着那把从李靖腰间抽出的冷剑,一刀刀毫不犹豫地割开自己的血肉,抽出自己苍白染血的骨头时的尖锐惨痛。

      每分每秒,他都感觉自己随时会崩溃,会发疯,会从此变得疯癫无状,生不如死。

      甚至有许多次,连太乙天尊都已经以为哪吒就快撑不下去了,曾数度不得不与女娲始祖一起商量着,若是哪吒彻底失控该如何阻止。

      可他到底还是忍受了下来,只是付出的代价难以想象。

      在哪吒看来,既然当初寻遍六界也只有涅火红莲能够和他融合成功,让他重生复苏,那这副莲花身就是他的了。

      即使这红莲是极凶极烈之物,那也必须折了它的傲骨,让它屈服着任他差遣,而不是反过来想要凌驾噬主。

      这样以命相搏的拉锯消磨,持续了整整数千年。如今的哪吒虽不能说已经将自身的神力控制得炉火纯青,但也绝对称得上是得心应手。

      直到三百年前,上古之战遗留下来的旧墟忽然开始频繁出现异象。

      哪吒请旨前去镇压,却碰到了旧墟里的无数恐怖死灵,也碰到了迄今为止,唯一能活着从他枪下全身而退的旧墟之主。

      自上古之战后,曾经统御万族的太若灵族因战消亡。其中心都城也被众神摧毁,化为旧墟。

      后女娲以自身精血为引,祭起八十一颗五色石,又以身躯化为百重神山作为屏障,将旧墟从此隔绝在六界之外,万年来一直相安无事。

      因此,在真正来到旧墟边境之前,哪吒都没想到过这里竟然还会有活着的生灵。

      说是活着有些不恰当。

      这位旧墟之主没有实体,没有具象。似乎其魂魄早已与这片被放逐的土地,以及无数被邪术创造出的死灵融为一体,想要冲破这道由女娲血躯和五色石化作的封印,杀向神界复仇。

      随着封印受到冲击,周围山川河湖都开始动荡不安。飞鸟哀绝,走兽四散奔逃,毁灭性的震荡直逼百重山脉外的人间。

      哪吒毫不犹豫飞下云端,照着太乙嘱咐的话,找到数万年前的五色石阵所在之处,孤身与蛰伏在周围的无数死灵缠斗。

      神光激烈交错间,哪吒听到一个阴沉又嘶哑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像是在惊讶:“几万年过去了,你竟然还活着,红莲。”

      哪吒确认自己完全不认识对方,但这位旧墟之主似乎对他很熟悉,甚至很清楚他如今这副莲花身的弱点。

      因此在和哪吒交手时,旧墟之主都是朝着逼他用尽全力,以致灵识崩溃,最终失去控制的地步而去。

      “怎么了,红莲,你如今这副表现可是比从前弱太多了。”那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轻蔑挑衅。

      哪吒懒得去理会对方,只一道烈焰劈开面前密集重叠的死灵包围,将自身神力与灵识倾注进那道上古封印里,却因神力全开而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崩溃困境中。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叶挽秋的声音。

      像是一场早春天的清凉小雨,细细密密地落在他的感官里,带着几乎已经被他遗忘了的无边安宁与平静,一层层笼罩下来。

      有那么一刹那,哪吒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好像母亲又回到他身边了,又或者只是自己实在太过想念她的缘故。

      至纯至净的祈愿,是要求许愿人不得有一丝为自身的索求,也不得有半点为旁人或为来生积福的私心,必须是完完全全的奉献与信仰。

      迄今为止,除了殷素知因为爱子情深所以有做到过以外,再无可能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心甘情愿至此。

      所以,当那种久违的平和与轻快再次出现,一点点抚去那些积压数千年之久的惨烈折磨的时候,哪吒只能想到自己的母亲。

      想到她为自己摇扇驱暑,为自己哼歌解闷,为自己束发添衣,还总是时不时唠叨着让自己别老是让她操心的温柔话语。

      可是,紧接着开口说话的却是一个稚嫩清甜的女声,还带着种孩子特有的尖细。

      她说,望三太子平和安泰。今天爷爷带我们去放天灯了,我从来没见过天灯,它们飞起来可好看了……

      哪吒愣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本能地警惕起了这个陌生的声音。

      然而紧接着,他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外力直接拉进了完全陌生的场景中,从原本的戈壁荒川一脚踏入了潮雾涌动,万花似锦的瑰丽仙境里。

      这很不正常,毕竟莲花化身本该是不会被任何幻境所迷惑的。

      可他现在却被包围在这片分不清是记忆还是假象的奇怪场景中,不仅分辨不出虚实,连那种一直积压在自己精神上的崩溃与痛苦也在逐渐消退,甚至隐没于无。

      就像是回到了最安全舒适的地方,一切负担与煎熬都烟消云散,只剩真正意义上的重获新生,自由自在。

      但这份突如其来的松快并没有让他感到欣喜,反而越发疑心。

      他皱着眉尖望向周围,发现视野高度很是有些不对。

      太矮了。

      他低下头,原本简单利落的高马尾不知何时变作了满头精细盘发,还多了许多累赘的头饰摇晃闪烁。

      甚至连自己的衣裳,也不再是那件绣着焰纹与莲花的朱红战衣,而是变做了一件染着红枫纹样的洁白长裙。

      那样娇俏精致的裁剪与款式,一看就是贵家女儿才会穿的。

      呆愣片刻,哪吒忽然意识到,他此刻正莫名其妙被困在一个女孩的身躯里,透过她的双眼在看世界。

      这里似乎是正在进行着什么活动,外面到处都是捧着各式灯笼的妖怪精灵,旁边还有一只正趴在蒸笼旁准备偷吃的狐妖幼崽。

      眼看那只狐妖眼巴巴地就要将手伸进蒸笼里偷食,身体的主人忽然动了动,一把捏住狐妖的耳朵:“你又偷偷跑出来乱吃东西!”

      “呜呜呜呜呜,阿姐!”被揪住耳朵的小狐妖泪眼汪汪地看着面前比他还矮一些的小女孩,“这个很香的,就让我吃一口好不好,就一口……”

      “二姐说了,你前两天和小石头他们赌气打架,还抓花了淳儿的脸,要罚你一个月不许吃烤鸡。”小女孩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对方。

      这种明明没有自己说话,却能听到有一个陌生女童音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感觉真是怪异极了。

      哪吒试着想要将自己的灵识抽离出去,却没想到竟然无法做到。

      但很显然,这段不知如何将自己卷进来的记忆显然和刚才那缕祈愿有关。

      因为刚才哪吒听到的声音就是她的。

      “可是是淳儿他们先惹我的!”小狐狸不服气地辩解着,却又在被问到是怎么惹到她时,突然噤声红了红脸,眼光迅速扫过对面的女孩,支支吾吾地说,“反正就是他们不对……”

      “所以他们也被罚了一个月不许吃蜂蜜。”女孩并不退让地说到,“马上就要到放天灯的时候了,跟我一起去山顶吧,大家都在等着咱们了。”

      “可……阿姐……”小狐狸着急又渴望地看着一旁的蒸笼,“我真的好想吃这个,阿姐,阿姐,好阿姐……”

      一开始,小女孩还面不改色地望着他,任由他撒娇耍赖也不动摇。

      可后来见他可怜得几乎快要掉眼泪的模样,又忍不住抿抿唇,被对方趁机抱住手臂声泪俱下:“阿姐我知道错了,可是我不能没有烤鸡!二姐都让我吃了十七八天的素菜和豆腐了,再没有鸡腿,我就要饿死了,阿姐——!”

      小女孩被他晃得东倒西歪,连怀里抱着的红莲天灯都差点脱手掉下地,于是只能妥协道:“就一只……”

      听到这话后,小狐狸立刻眉开眼笑地欢呼起来:“太好了!我就知道阿姐最疼我了!”
      “好了好了,拿着就快吃,我们快赶不上了!”

      说着,小女孩迅速拉起正在努力啃肉的小狐狸,沿着山路一路朝顶上跑去,手腕间的铃铛跳跃着,在沿途洒下一地脆响。

      哪吒望着周围清晰漂亮的花海与树林,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按照女娲始祖与太乙的说法,唯有用人类至纯至净的祈愿,才能缓解莲花身给他带来的精神折磨。

      可那也仅仅只是缓解。

      就像当初殷素知的无数祈愿,纯净无求至此,也只能将这种折磨减缓到一个对哪吒来说,会相对容易忍受的状态。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全都凭空消失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

      没等他多想,女孩已经带着他的灵识穿过面前的河流木桥,青绿森林,一路来到山顶视野最好的地方。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被黑暗所笼罩,潮湿而厚重云雾盘踞在山崖之下,隔绝了所有的月华星辉。

      女孩捧着手里的红莲灯,用蜡烛将里面的烛块点燃,看着它缓缓升上天空,和其他无数盏从各地漂浮而起的明亮天灯一起越飞越高,像是放生了一整片浩瀚星空,将整个山顶都照亮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哪吒才终于明白自己一开始听到的那些话究竟是指什么。

      可是,别说是什么至纯至净的祈愿,这根本连个愿望都算不上,为什么自己还是听到了?

      甚至,比任何人的祈愿都要管用。

      收回看着头顶那片灿烂灯海的视线,哪吒皱着眉尖想要再次尝试脱离这具陌生的身躯。

      而画面进行到这里,也终于像是支撑不住似的,开始逐渐褪色,破裂。

      等哪吒醒来时,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他仍旧在旧墟之外的荒漠里,从未去过什么灯海漫天的山顶,似乎那些都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可当他抬起手时,却看到那丝闪烁着微弱虹光的祈愿竟然真的浮游在掌心间,安静又乖巧的模样。

      从天黑到天亮,再从天亮到天黑。

      那丝看起来脆弱无比的祈愿在哪吒手上坚持了整整十天才消散,随之而来的便是那种无比熟悉的,折磨了他数千年的沉重痛苦。

      他阖上眼睫,不知道该不该期待下一次祈愿的到来,或者是希望它永远不要再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觉得藕秋这个关系不好想象的,可以稍微类比一下哨向的关系,当然区别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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