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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他感冒了,有点发烧,系里批准他休息一天。
      糊里糊涂地睡了一上午,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梦醒来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他匆匆起床,饭也懒得做,只为自己倒了杯水。
      他的眼光投向窗边林允雪留下的书箱。他走过去抚摩那箱子,摸了很久。然后他打开,在排列得密密麻麻,齐整如卫队的书籍中抽出一本十年前出版的《机车熔焊》。兴许是病后体虚,也可能是长期不看书所致,越读他越感迟钝、僵涩,那些复杂的原理、公式很难再使生锈的头脑抽芽开花。
      对于一个还想干点什么的知识分子,这真是天底下最无奈痛苦之事。他仰天长叹,扔下书,呆视桌上的小钟。才3点整。离大人下班,孩子放学,厨房哧啦啦燃起油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孤寂地伸个懒腰,站起身,隔着书桌,推开闭得紧紧的窗户。
      暮春厚实的空气立刻欢跃地扑跌进来,粘得眼球阵阵清凉。真是舒服呢。楼前窄窄的青石路后是一片茂密的桃林。几个横着眼睛的小孩戴着桃枝编的武装帽,像小动物般互相粗野地殴打着跑进林中。阵阵稚蛮的童音若隐若现地飘上来。
      这些孩子的未来在哪里?
      仿佛一出无场次话剧暂时落了幕,桃林重漫水样的清寂。是啊,这样安静的下午,本应属于孩子与老人。
      从窗边望下去,锈迹斑斑的绿色楼门边是一片槐荫,两棵大树之间拉着一根绳子,上面晾满各家五颜六色的床单、衣服和尿布。树下站着一个青年女子,手推一辆精致的飞鸽牌女车。她穿一件本白色的确良衬衫,蓝涤卡裤,两条短辫垂在肩头。她在犹疑、焦急地向上观望。
      她立刻看见了这扇敞开的窗,看见了玻璃倒映出的挥舞着的手臂。
      她惊喜地睁大眼睛。“上来!”他的手在急切地说。她跑进黑黝黝的门洞,连刚买的车也忘了锁。
      他奔到门口,按紧扑扑乱撞的胸口。外面还是那么静,连家家户户门口堆砌的杂物都安份地保守着秘密。他知道外面那一道漫长的走廊的墙面没一寸不是肮脏发黄的,可四处缓缓流动的空气却如此亲切和蔼,混合着中药香、霉味、公共厨房里炖肉的诱人气息、厕所刺鼻的骚臭。就连谁家快用尽的煤气罐也来凑热闹,味道不但难闻而且透露着潜在的危险。
      朝东的公共阳台必定透过暗淡的五彩光线,狡猾地在幽暗中浮动。只要老太太们还在午睡或是抱着荣子在外面晒太阳,就不会发现不速之客的踪迹。对了,幼儿园大班还没放学。晚上洗脚时,孩子们也不会迫不及待地告诉父母:“王叔叔家来了个好看的阿姨......”
      一个声音在自觉、冷静地提醒他:“别玩火。你们两个的生命都悬在刀尖上了!”
      “不!”另一个声音如脱缰野马奔涌而来,“我已无法抵御!我已一无所有!就让我们在达摩克利斯之剑到达头顶的瞬间同化为灰烬吧!”
      静极了的走廊突然响起急促的几乎狂野的脚步声。“她也疯了!”极度的恐惧涌上来,让他眼仁后面那块地方充满了强烈的热力,“天哪,这样会把隔壁午睡的吴奶奶吵醒的!”他猛地拉开门,迅即将她几乎是粗野地抱进屋,门在他们身后被踢上了。
      她慌乱地瞪大眼睛。

      暂时安全了。在狭窄的小屋里他们四目相对,都压低频率死命在胸腔深处喘着气。他的头映在身后来回摇晃的窗上,芬芳的树影洇满整扇玻璃;她的脸衬着后面的破门板,门楣上挂着鲜艳的1974年日历。日历上健壮的纺织女工骄傲地站在织机边,脖子上围着雪白手巾。这幅画面竟如此深刻地烙在他脑子里,比她的脸还深刻。比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深刻。日后他怀着一种绝望的情绪回忆起这幅怎么也忘不掉的画面,觉得那简直是黑色幽默。
      屋子很小,却很空,这是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家庭。.
      “你一天都没来上班,我真怕你出事了!”她含着热泪。
      紧抱住这颤抖的肩膀,这世上唯一关心我的人!
      便是这扇极破的门忠实地护卫了这对罪人。透过染着尘灰的淡绿色窗帘,他们小心翼翼地凝望那极度明亮的阳光渐化做薄暮。走廊上响起杂踏的脚步声、轻微的闲聊声、孩子腾腾的奔跑声、婴儿的啼哭声,以及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但只要隔着一扇门,就不能引起真正的注意,反令他们的潜意识里升起一种扎扎实实的安全感:原来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空中楼阁。
      突然有人在敲门,每一下都要敲出他们的脑浆来。王慕昌的胸脯急剧起伏,汗水马上模糊了视线,朦胧中看见婉晴尖俏的鼻尖上也满是晶亮的汗珠。
      敲门者显然不耐烦了,高声喊:“老王,老王!”原来是楼长。
      外面的议论声雪片似的纷纷扬扬,其中抱着小孙女的吴奶奶一口响亮的河南话充满疑意:“咋的,王老师不在家?俺看他一上午都没出过门哩。乖,莫吃手指头呀。”
      “是啊,老王不是病休了么?”隔壁同为机械系教师的老宋大概刚从幼儿园接孩子回来。
      “老宋,出了什么事?”又响起一个女高音,是老宋的爱人范□□,也是他和允雪的同事,可能也刚回来,微显疲倦的声音里含着隐藏的烦躁。
      “王叔叔的门打不开啦!”儿子立刻兴奋地向妈妈报告,渴望引起注意。楼道里的喧嚣往往是他们趁火打劫的节日。小家伙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大概还在啧棒棒糖。
      “是这样,今晚上楼委会组织各家户主集合,在各系学大寨的基础上再重点一下传达中央文件精神和居委会指示。林允雪还没从四川回来,老王一人在家,我特意通知他一声。谁知这门怎么也敲不开!”楼长的语音很焦燥。
      “都这个时辰了,又不上班,能到哪里去?”人们好心地揣测着。

      在越来越热烈的议论中人们又猛力敲了几下门,王慕昌僵硬地,微微地扭转头,恐怖地看到那离自己不远的破旧的门扇在重击下开始摇晃。软弱不可一击的门栓在他大睁的眼睛里永远定了格。
      他从没有为门户操过心;于他而言,这扇门甚至不存在。即使在月黑风高的深夜,他照样能睡得很深很踏实。平日下班回家后,他会像其他人家一样不锁门,到公用厨房做饭,到别人家聊天看报,或者去单位备课、开会......直至临睡前,才把门栓随便插上。这就是筒子楼,不,全京宸,全北京,全国大多数城市老百姓在70年代中期平淡而安全的生活。
      他推推婉晴。婉晴专注地看着他。他指着床下。婉晴的目光一瞬间变呆了,半晌才木木地摇头。他忽然醒悟,自己怎么糊涂了,床下早已堆满纸箱、鞋盒和天知道其他什么东西!无助的视线投向其他地方:书桌、窗台......没有一处藏得下这对罪人的身躯!他第一次为没有买一个大立柜而追悔莫及。
      傍晚浅浅的黑暗直通通地从门缝笼过来,里面溶化着油烟气和剁白菜帮的”嗵嗵”声。人群终于散了。王慕昌始终不敢把那口气吁出,气流在僵硬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发泄渠道,直冲得小肚子一阵剧痛。怀着莫大的感激,他惊魂未定地向摇摇欲坠的门投去复杂的一瞥。门啊,门!如果没有你......天,那我们还怎么活?!他紧紧把头埋入臂弯。
      耳边低低响起阴私私的颤音:“要哭也该我哭,怎么你倒先流起泪来了?”他又怕又难过,极力忍住哽咽抱着她,在她耳边说:“我对不起你们两个。”然后他摸索到一条松紧带,使劲勒住口鼻,阻止泪音的外流。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他的心很凉。她到底没表示出对林允雪的任何歉意。她是冷的,她是硬的,她只在这个时候对他施舍仁慈。
      一个月过去了。王慕昌又一次被叫进党委办公室。
      他惴惴不安地擦着冷汗进去,却满面春风地挺胸而出。天明的事终于告一段落了!在无数次检查检讨后,表弟已于昨日重回岗位。他的工作也随即恢复正常。
      久违了,教研室!这漫长的一个月里,虽从无明文禁止他出入其间,但空闲的人总是可耻的,也是必须有眼色的。现在他总算又能光明正大地走进来了。他抚着架子上落了薄薄一层尘灰的人民日报,良久方叹口长气向后走了两步,却正踢到那只煤油炉。他苦笑了一阵,笑容又慢慢变得丰满了。
      “咱们谈谈。”忽然方婉晴推门而进,面容沉静。
      王慕昌惊异地看着她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别......”
      “难道你希望别人听见?”婉晴径直走到他面前。
      王慕昌无奈地坐下,低头逃避她的目光。
      “慕昌。”婉晴直视他的眼睛,“请你认真地看着我。”
      她的声调不比寻常。王慕昌一抬头,顿感迷惑:婉晴怎么把两条小辫剪了,推成男人式的短发?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更含着忧郁的光。当她抬眼看人时,额头现出更多的细纹。
      “慕昌,你和她离婚,我们结婚吧。”
      爆炸似的一声□□,王慕昌支住头:“疯了,真疯了!这是玩火!......婉晴,不,小方,我们是现实中人。你从不幼稚,你还是党员!你有常识,你知道这会带来爆炸性的后果,甚至,是家破,人亡......”
      “那又怎么办呢?这事没完,总得有个结果。婚姻自由是写入宪法的,大不了咱们豁出去,逃离学校、工厂,逃离北京,去天涯海角,去草原牧场,去找一块桃花源!......”
      “你......且不说别的,请你想想人海茫茫,究竟能逃到何处去?婉晴,我知道你现在不冷静。可你一向是不做梦的。你看,周围的同志个个都在重拾专业,我们却在这里做蠢事!你想想,我们的亲人,他们供养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们却始终不能给以满意的回报,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悲凉的事吗!呃,系里经过慎重考察,又一次让我担挑子,难道我就真能弃之而去吗?你呢?难道你就真能扔掉你的事业你的单位吗?婉晴,我都快四十了!”
      王慕昌越说越不能自已,一下抱住头。
      方婉晴怔怔地倚着报夹,眼神虚空。
      “我们错了,我们两个都大错特错了!我犯的是够进监狱的罪!是我害了你,婉晴......可是,请你理智地,只要稍微理智地想一想就会明白,我们确实再不能这样堕落下去了。我们再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一错再错了......”王慕昌麻木地、周而复始地说着,习惯性地想握握她的手,又慢慢垂下手臂。”难道你就甘心进入那一小撮另类的行列里去吗!”
      方婉晴被彻底震呆了,脸上不断闪过大梦初醒后愧悔的红颜。半晌,她才慢慢站起,向门口走去。
      “婉晴!”王慕昌声嘶力竭地喊一声,声音轻得却只有她才能听到。
      婉晴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他一眼,苍白的嘴唇浮起一个苦涩的笑:“我就做过这一个梦。”
      她推开门,似一团青雾消失在深远高阔的楼道里。王慕昌泪流满面,狠狠一捶柜子,“乒”的一声巨响,那把小提琴掉落在地。王慕昌俯身拾起,粗鲁地拨拉琴弦,一根弦被生生挑断,鲜血滴滴落满断丝.......

      第二天,石丰从四川回到北京,回到京宸。
      下午,刚从抗压实验室出来的方婉晴拿着一摞数据纸低头走着,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在教研室门口四处徘徊的他。
      “老同学!”一向沉稳老练的石丰今天竟异常武断地挡在她面前,后来甚至喊起来了:“听说你常回母校来!上午怎么没见到你?”
      神不守舍的方婉晴全身一震,极不自然地笑笑,没有流露过多久别重逢的喜悦。不知怎的她有些怕他,又莫名其妙地有些期待的情绪在里面掺着:“这很简单,石丰。你是红人,围着你的人那么多,哪儿有我的份?”
      “你呀,你......唉,你还是那么厉害。”受到揶揄的石丰毫不生气,反而欢快地仰头而笑,然后他关切地上下打量她,“半年不见,你怎么瘦了!脸色,也不大好。”
      “是吗?大概这些天太累了。”方婉晴勉强支吾,想从他身边擦过去。
      “有空吗?咱们现在谈谈。”石丰直视她的眼睛,毫无退让之意。
      婉晴一抬头,正见他火辣辣的目光。她舔舔干燥的嘴唇:“现在吗?”
      “是的,现在。我们早就该好好谈一谈了。”石丰顺手推开教研室的门,“这里没人。”
      方婉晴犹豫一会儿,茫然地走进,石丰随手关上门。
      “别.......”方婉晴下意识地阻止。
      石丰看她一眼,默然笑笑,把门打开半扇。
      方婉晴在窗边坐下,紧靠住阅报夹,像要靠住一个力量。她茫然瞪着眼睛,目光飘移不定。
      石丰从挎在身上的书包里掏出两大袋怪味胡豆:“尝尝,四川特产,特意为你留的,不然早被那些馋嘴家伙给抢光了。”
      方婉晴却一动不动:“谢谢。我不吃辣,给小豆子吧。”
      “你,你还是这么厉害。”石丰只得先把胡豆放了,在她对面落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方婉晴赶快望向窗外落满夹竹桃的平静小路。
      “婉......呃,小方。”似乎仍无法完全控制住心底对于久别重逢的巨大喜悦,一向言语精炼的石丰完全语无伦次。他略嫌慌张地搓搓手,站起身来在屋里来来回回大步行走。方婉晴惊诧地转眼看他。
      “我们要放开一点。”石丰终于冷静下来,这次他不看方婉晴了,而是热烈地注视着窗外有些凋败的紫丁香,“大家都知道我们曾比较接近,这是谁也撼动不了的事实。半年来我不在北京,但你的表现我都听说了。同志们对你非常满意。上午我向刘书记请示过,组织上已同意将你正式调过来。就看你了。”
      “.......” 方婉晴吃惊地瞪大眼睛。
      “我们都留在京宸,不好吗?”石丰仍旧微笑,嘴唇微抖。
      方婉晴不答,只呆视屋角蒙尘的煤油炉、已生锈的小锅。这一个月,真是天翻地覆。
      “终于可以跳出720厂的派性漩涡,回到人际关系相对单纯的母校来做点事情,这是求之不得的啊。”他像怕生什么变故,迫不及待地替她说出心里的话。
      方婉晴依旧无语。

      “婉晴,”忽然间他冲口而出,可方婉晴竟完全没有意识到称谓的改变,只依旧麻木地盯着那煤油炉。
      石丰也向那炉子瞥一眼,沉默片刻,继续说:“上午,老书记还问到,问到我们两个的事。我说,我们还不算老,不急,一切都取决于你的态度。”他伸出大手摸摸嘴,又胡乱撸撸头发,接着随意拉开抽屉,“哟,这里还有半包挂面呢。”
      “好,就这样,就这样吧。我还要去党委开会。”石丰重重合上抽屉,站起,缓缓走到门边,顿一下,又回头笑道:“看我忙得都忘记告诉你了,林允雪老师也终于回来了。”
      他体贴地带上门,又从外面拉了拉。
      林允雪风尘仆仆,提着大包小包回到了阔别五年的京宸。
      刚放下行李,她就径直去了系党委,详细汇报五年来的工作情况,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参加全系政治学习,直至十点钟才随着疲惫不堪的人流走出清燕阁。和热情的同事一一告别后,她坐在王慕昌的凤凰牌老式自行车后座上,在春风中回到久违的筒子楼的家。
      三楼全体邻居都倾巢而出,热情相迎。林允雪慷慨地向欢呼雀跃,吞咽口水的孩子们分发怪味胡豆、灯影牛肉等四川美味小吃。闹了会儿,人群渐渐散去。二人终于回到自己的小屋。
      林允雪立在屋子正中,四下里打量。“五年了,竟然什么都没改变。”
      王慕昌沏了一杯茶,放在桌上:“坐吧,喝水。”
      林允雪不接茶,却先擎住他的手臂,把脸埋在他胸前:“慕昌,让我好好闻闻你的味儿。”
      王慕昌轻轻抚摸她夹杂银丝的头发,过了一会慢慢推开她:“机器也有检修的时候。你太累了,早点睡吧。”他利落地从盆架上拿下新脸盆,里面搁着新毛巾。
      王慕昌轻手轻脚地从厕所打来凉水,关好门,转身向盆里倒进小半暖瓶开水,又用手试试温度。这当儿林允雪已脱了外套,过来洗脸。王慕昌把外套挂在床头的钉子上,转身从床底找出一双拖鞋,吹着上面的灰。林允雪忽然从盆里抬起一张沾满肥皂沫的湿漉漉的脸,眼中满是笑意:“慕昌,石丰的毕业实习是你带的,所以他也算你的学生!你真该骄傲才是。这小伙子‘鬼’极了,业务点子一个接一个的简直让我应接不暇。后生可畏!很多时候连我这个做老师的也深感自愧不如。我和石丰有个最大的共识,只有军转民用,产品的生命之树才能长青。如今我们是回京宸了,可还有多少知识分子、工人师傅长留在三线,有的甚至永远不能再回来……我们要对得起无数三线人的心血,要让它们开出新花!”“强直之士,怀情正深”。他想。他仿佛又看到站在盛开的桃花下,小小的个子,身穿蓝色背带裤,手持苏联名著《怎么办》激动万分地向自己,也向杜天明推荐这本书的她。他们两人都是那么容易激动,站在中间的他反成了夹心饼干……
      王慕昌羡慕地叹口气:“你说得真好。你们做得更好。”
      停了一下,他犹豫地道:“你太累了,我不想打扰你。楼道尽头的客房今天空着,吴奶奶回老家了。我到哪里睡去。”
      “胡闹!”林允雪满头滴着水珠,抢过去关上门,背靠在贴着挂历的旧门板上。纺织女工的笑脸下是一双嗔怒疑惑的眼睛:“有家不住去睡客房,让人家看见,还以为我们出了问题呢!”
      “不用担心,我每天五点就起,没人注意。”王慕昌平静地去开门。
      林允雪不自觉地让开一步,紧咬嘴唇,陡然间面白如纸。在王慕昌即将跨出的一霎那,她忽然从后面抱住他的肩膀,双唇不住地抖颤,轻而有力地说:“你生我的气了,是吗?慕昌........”
      王慕昌的头渐渐扬起。林允雪扳过他的头,满怀怜惜地凝视那对深凹的大眼睛:“痴儿!”坚冰立时化为一片雾水。这当儿,她已激动地转过头,深情地打量着那被春风吹拂得微微掀起的,上下起伏的绿色窗帘。
      这一年,是他们青春的尾巴,也是他们精力最充沛的时光。

      一个月后,王慕昌忽然听说,方婉晴将调回机械系工作。
      全完了。他想,不知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何等酷刑。既然如此,就毁灭吧,只求让我一个走向深渊就好。虽然,他心中是如此不甘。
      然而方婉晴调回不久,就与石丰结婚了。
      简朴的婚礼在暮春举办。那个周末,教研室拼出了两条长桌,上面撒满糖果瓜子。系领导都来了,人们热闹地挤着说笑。王慕昌夫妇的贺礼是一支金星牌钢笔。林允雪像老大姐一样拍打石丰的肩膀,对方婉晴夸说这小伙子是何等又红又专前途无量。石丰笑得很愉快。方婉晴笑得有点嘲讽。王慕昌汗流浃背地走到窗边,触目皆是夹竹桃的落英。
      ……………………….
      “□□”结束后,京宸上上下下的领导班子进行了全面改组,机械系亦不例外。三十出头的石丰,因业务能力、政治素质都很出色,在“□□”中也无恶行,被破格提拔为铸造教研室副主任。这个极具前卫意义,冲破论资排辈枷锁的业务任命,很快传遍全校,引发积极热烈的反响。
      “□□”十年,几乎所有人的业务都有不同程度的荒废,对王慕昌这样的甚至是不可逆转的损伤。这就出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时代现象:在每个星光满天的夜晚,许多担负教学任务的师长重新步入教室。和他们坐在一起的,是恢复高考后入校的研究生。人们给这种现象起了个传神的名字:回炉。在机械系中年教师中,方婉晴、吴咏华等都参加过“回炉”。而业务能力始终保持着“□□”前就有的高水平甚至在更深层面上还有所提升的,一个是担任铸造教研室主任的林允雪,另一个则是石丰。
      林允雪的出类拔萃入情入理。她是“□□“前毕业的,又师承家学,”□□”期间在大三线的五年更幸运地进一步磨炼了自己的业务能力。而对年轻的石丰的突然崛起,老教师们就深感神秘莫解。虽说“□□”后期他变得越来越淡泊,毕竟他也和大家一样将十年的青春都祭奠给了无休止的政治运动。而且他还曾是红透半边天的典型和积极分子。那么,其迅速增长的业务才干与创造性思维又自何而来?人们只能慨叹:此公之智,非同一般。
      其实只有方婉晴知道,自己和石丰结婚的几年来,天天见他挑灯夜战,学完英语学日语。看不到前途的婉晴曾不解地问他:“读这没用的玩艺干什么?咱们从前不是学俄文的吗?当心说你走白专道路。”石丰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答:“只要你不讲,别人就不会知道。”
      石丰的远见显现无遗:□□后,在大多数人都抱着字典吃力地从ABC从头学起的时候,石丰却已轻松自如地阅读图书馆里大量的外文科技图书文献,牢牢把握住国际先进技术的命脉。

      八十年代第一个春天的一个星期六,下午是全系大扫除时间。清燕阁各间办公室、实验室的每个角落都被兴致激昂的教工、学生细细清扫了一遍。这是很久以来都没有过的。人人都带着这个新生的时代特有的那种豪情,小年轻们还哼着刚从电影或收音机里学来的朝气蓬勃的新歌。所有藏污纳垢的角落都被扫得一干二净,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恢复高考后又一个欣欣向荣新学期的到来。
      “青春啊青春是多么美好,多么美好……”哼唱着电影《小字辈》插曲的小字辈——助教小赵在铸造教研室原先的办公室里擦擦洗洗。 “□□”后期这间屋子充当过一年资料室,后来就被封存了,现被重新起用。“石老师,你看那些牛皮纸箱怎么处理?”小赵向屋子另一边清理着积存多年的旧报纸的石丰发问。“自己看着办。”石丰不抬头地来了一句,拿起一张发黄的人民日报对旁边默默理着报夹的方婉晴说:“看,还是咱俩结婚那一年的呢。老古董了!”
      小赵登上椅子,费力地用扫帚将柜顶堆得高高的牛皮纸箱一股脑胡噜下来,弥漫的灰尘顿时呛得几人一阵咳嗽。
      “真是残渣余孽!”小赵一边用左手捂着嘴,一边使劲用右手划拉,满嘴慷慨激昂。忽然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滑落出来,险些砸在他的头上,吓得他一机灵,出了身冷汗。
      “小心!”石丰敏捷地扑过去扯开小赵。那东西径直砸在地上。原来是一把小提琴!
      小赵感激地向石丰笑笑,低下头来好奇地研究这难得一见的乐器。“谁藏的小提琴呀!还挺隐秘的!看样子有年头了......”
      头上蒙着旧纱巾,蹲在地上刮水泥块的方婉晴吃惊地抬起头来。

      石丰拿起琴看了许久,神色逐渐变得肃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郑英儒教授的遗物。”
      “郑英儒?”
      “你进校晚,没听说过他。他是京宸机械系建系元老,中国机械铸造领域的泰斗级人物。50年代,铸造界素有‘南林北郑’之说。林,指的是上海的林楷先生,就是咱们林允雪老师的父亲。郑,就是京宸郑英儒。只可惜,在那噩梦一样的年代,郑老先生和夫人一起走上了绝路。”
      石丰转向木呆呆的方婉晴:“咱们上三年级时,不是听说过郑教授夫妇在这间屋子里自尽的消息么?”
      方婉晴默默点头。小赵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窗明几净的屋子在他眼中霎时笼罩了一层鬼气。
      “那么,您又怎么看得出这把小提琴就是郑教授的遗物?”为扭转注意力,他赶快问。
      “你看,小提琴的柄上有用阴文篆刻的两个小字‘松年’。看出来没有?松年,这是郑教授的字。”
      小赵在石丰的指导下搜索着,而后频频点头。“□□”期间他像许多不甘颓废的年轻人一样千方百计学书法,读古诗,所以很快就认出来了。他向石丰投以敬佩的目光。他怎么什么都懂!
      方婉晴就认不出,也不想认。她只是走过来,一遍遍抚摸着琴身、琴弦,像在抚摸青春时代的一个幻影,一个梦。
      “方老师,这琴太脏了。”小赵拿起抹布,“你这么喜欢它,拿去给孩子玩吧。”
      方婉晴一怔,无力地放下提琴。石丰却接过来,细细拂去上面的灰尘。“郑教授夫妇只留下了这件东西。”他长叹一声。“早在30年代郑教授就获得了哈佛的哲学博士学位和只颁给最优秀学子的‘金钥匙’。咱们京宸今后早晚也该这么做,在这方面要有野心有魄力与国际接轨!”
      “哲学博士?”方婉晴和小赵都不解地看着他。
      “是这样的。在西方,哲学博士基本上可以授予任何学科的博士毕业生。获得这个学位,就代表你取得了最高阶全方位的学习成就。在西方文明理论中,具体科学是哲学的基础,具体科学的进步推动着哲学的发展;哲学为具体科学提供世界观和方法论的指导。京宸过去的先生们,像郑松年这样的某个学术领域的开拓者与领军人物,都是真正的科学大师,也是科学与艺术的通才。没有他们的筚路蓝缕,就没有今日的京宸。小伙子,记住,我们今天能取得一点成绩,是因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
      小赵感慨良多的样子:“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正所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时不我待,真想到国外高校去转转啊!”“也拿个哲学博士回来?”石丰淡淡笑笑,转向方婉晴:“婉晴,我们不能起私心把它给小健。虽然郑教授的家属都在海外,但这是他唯一留存在世的珍贵遗物,理应修好后由系里保存,找机会退还他的子女,或是将来放在京宸的校史馆,供后生学子永远瞻仰。我相信总有一天京宸会建造起自己的校史馆!”他拎着小提琴,沉吟须臾,像是玩魔术般将琴棒旋转片刻,猛然搭在琴弦上,奏出一串激越的音符。
      “真没想到你也会!”
      琴声戛然而止。石丰默然苦笑一下:“做了那么久的夫妻,我们还像陌生人。”他把琴小心翼翼地递给小赵:“年深岁久,弦都松了。有一根还断了。拿到琴行好好修理,切记不可破坏原貌。”小赵更显服膺之色,捧着珍宝似的走了。
      “你是什么时候学的?”方婉晴还在追问。
      “当然不是幼年家学了,哪里有那条件。我打小就酷爱民间音乐,梆子、道情戏…..只要有赶集有社火,就是赶上八十里路也得去听,去看!民间艺人教我二胡和笛箫,还教我怎么制作它们。至于小提琴,正儿八经的练习则是在进入京宸以后。校管弦乐团虽是自小就学钢琴小提琴的同学的天下,但对我们这些半路出家,没有一点基础的,音乐老师也悉心传授。我和王慕昌老师还是前后脚的队友呢。但我们都是半瓶醋,只能拉出若干旋律。当然这就很满足了。怎么,他没对你讲过吗?”石丰随意地笑说,打开门:“来吧同志们,这里已结束战斗了!”
      方婉晴紧咬着嘴唇,从他身边掠过,奔了出去。
      石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他也紧紧咬住了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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