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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嘉木凋绿叶(5) ...

  •   嘉木凋绿叶,芳草歼红荣。

      这是若玦学会的第一句诗。

      若玦从小对放风筝以外的所有事都淡漠,然而世事更替后,因口不能言,无法自辩,她陡然生出想学文学字的冲动。那日漫无目的地闲逛,却无意撞见一个年轻儒生正在庭中教导一个男童说文解字,她悄悄站在庭廊下,听了整两个时辰。

      越听心情越发激荡,然而纵然听了,她也并不识字。所以趁着儒生教完男童,男童被仆婢嬷嬷带走,她才敢现身,在小路上拦住儒生。

      年轻儒生先是一愣,而后望见她的模样,耳根泛起一丝温热的红,“姑娘,拦我何事?”

      若玦没办法,只能指着自己的嘴,又摇摇头,摆摆手,告诉他她无法说话,而后指着他手上的书卷,比划了半天。

      儒生知晓她是个哑女,眸中不自觉浮起一丝怜意,然而他看她比划半天,不解其意,眼前的姑娘也被他的“愚钝”急得白玉般的额边除了一层薄汗,他心中更加愧疚,也更慌乱。

      “姑娘是想看我的书?”

      “姑娘是想知道刚刚小公子听了什么内容?”

      “姑娘……姑娘想学?”

      话音一落,眼前娇美清秀的姑娘明眸如洗,散发出蓬勃的朝气和喜色,如幽星乍亮、霁雪初晴。

      儒生把手中书卷递给她,那是本《魏国诗选》。若玦十分开心地接过,她指着那些字,然后指指自己,又摇头。

      这一下,儒生好似乍然了悟,“姑娘,你……你是想学识字。”

      若玦拼命点头。

      看着她唇畔的笑意,儒生好似也忘记很多,脑子一热,怀着助人为乐行善事的想法——尤其是如此佳人,便道:“姑娘,若……若你想识字,唐某愿倾囊相授。唐某受王府所聘,每日未时前来教导小公子学业,而申时离府,若姑娘不弃,我们申时就在此处见面,唐某来……教你。”

      而后,来此处学习就成了若玦放风筝以外的第二乐事。

      后来,她知道这儒生名唤唐湛。唐湛家境贫寒却文采斐然、学问不俗,在京城颇有些名气,待明年秋闱许能高中,所以王府便邀他入府教书。

      唐湛教她识字,教她学诗,第一首便是《魏国诗选》中陈琳的游览诗。

      若玦无法与渴望建功立业而不得的才子共情,却深刻地记住了“嘉木凋绿叶,芳草歼红荣”。

      有人一生无春,从头到尾都是萧瑟淡漠的秋冬,是绿叶凋残零落,是芳草枯萎凋谢,白璧有瑕,明月长瘦,正如她的名字,玉缺为玦。

      可她也并不希望别人把她看作有缺口的玉,她从来都是她而已。

      成婚以后,她和裴嘉相敬如宾,却总似有层隔膜横亘在二人间,谁也不愿戳破,不愿提起。对裴嘉而言,无论再怎么亲热,那道“介意”而生的伤疤依旧埋在心底;对若玦而言,想亲近之时,耳边总会响起那句“为什么他们可以,我却不行……旧情难忘、自甘堕落”。放下芥蒂言和,他们谁都做不到。

      裴嘉在朝中忙起来,她倒松一口气。

      唐湛眼里,若玦只是她自己,没有身份,没有过去。若玦视唐湛为师,知道若赠予金银,便轻贱了他,他也必不会收,所以若玦常以名茶相赠。

      她是个俗人,品不出茶的好坏,该给风雅的人,或品,或转卖都好。

      时间场地有限,唐湛无法教导若玦写字,所以她常回到屋中自己描着写,虽然运笔皆是错,好歹她能通过写字表达心意,这比什么都让她开心。

      她描了一个“谢谢”,带回给唐湛。

      可世事偏偏就不凑巧,这日他们仍会于廊下,一直没什么人经过的地方却有人造访,还不是别人,是裴沅。

      裴沅急火攻心,见到二人那刻便气得昏厥过去。

      王府中,“世子妾侍私会外男,把大小姐气晕”的消息虽未在仆婢之间传播,却传到了裴嘉和镇南王夫妇耳中。

      镇南王夫妇本就对若玦不满,此刻勒令裴嘉立马将若玦赶出王府。

      以德行为本的镇南王府容不下半丝污秽。

      裴嘉回到房中时,若玦正坐在案前,有些木讷地看着桌案上被撕碎的,她描出的“谢谢”二字。

      那是裴沅昏厥前撕碎的。

      不过是一声谢谢。

      裴嘉和她隔案相坐。

      “若玦。”他的声音有些冰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又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背叛我?我裴嘉到底哪里不如他们?先帝荒淫无道,新帝、新帝也非仁义之君,那唐湛只是个身无分文投靠王府的秀才,你放着我不要,却和他们做出这些丑事,我到底哪里对你不够好?”裴嘉气急,“我为你顶撞父母,我为你拒绝提亲,及冠那日我什么都不顾就想去见你,可你让我看见的是什么?你……你非完璧之身我也忍了,为何又闹出这番事?”

      他拍着桌案起身,眼中微有些血丝,“为什么无法对我忠贞?难道……你真的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么?”

      而若玦原本是坐着,在听见“丑事”二字时她便已经站了起来,她盯着裴嘉,觉得彼此都很陌生。可裴嘉仍是把那些话都说了出来。

      若玦生平第一次感到愤怒。

      她不悲伤,而是愤怒。

      可惜她早被灌下哑药,她的愤怒无处发泄,她只好拿起笔用记忆中不多的文字将愤怒写出来。她不会运笔,每一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却力度十足,差点就要把纸撕裂。

      她有太多想表达,记不得字,她便拿出《魏国诗选》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写。

      而这期间,也伴随着裴嘉有些崩溃的一声声质问。

      若玦颤着手写完,将那张纸狠狠地扔在裴嘉身上,而后走到他身前,狠狠打了他一个巴掌。

      裴嘉怔愣,顾不上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他展开那张纸,上面扭曲的字写着:“先帝从未碰我,且忤逆他的下场很惨,新帝强.暴了我还将我毒哑,我找唐湛学字才能写这些告诉你,裴嘉,你根本没信过我,从头到尾,我只想好好活着,你们却都想我以死证清白,我偏不。”

      那些不堪入耳的字眼,他就这么加在她身上。而忍了这么久,学文学字,耗费她这么多精力,就是为了写出这回应。

      若玦摔门而出,却又顿时迷茫,不知所从,无论是昔年皇宫,还是这偌大王府,给她留的始终都只有这么偏狭的方寸之地。

      如果是这样活下去,她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

      裴嘉最终顶住父母的压力,还是把若玦留在府上。

      为她,他已经不孝,若再辜负她,他就更罪孽深重。

      可若玦却再没对他笑过,眼神中的冰冷让他生出一丝恐慌。

      道歉的话他无法低声下气地说出,他只能拼命对她好,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尽管若玦不屑一顾。

      秋至,府上有了白事。

      裴沅因忧思过重、心有郁结病逝,去世前,给府上每个人留了一句话,她给若玦也留了,写的是: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侍二夫。

      若玦把它撕了,就像裴沅把她的“谢谢”撕了。

      裴嘉那几日极其憔悴。

      若玦望向庭外,秋风萧瑟,落叶疏疏,果然是嘉木凋绿叶的时节。

      再晚一些,若玦给裴嘉写了一张字条: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裴嘉先是不解,而后是不可置信,“若玦,什么意思?”

      若玦写道:“你永远不会忘记,我曾属于别人。”

      裴嘉沉默了片刻,“我能接受。”

      若玦摇摇头,“我永远也无法重回十四岁,而我也无法忘记那些话。”

      “若玦,那是我口不择言我承认,我道歉,可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若玦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而裴嘉也在这样的眼神里慢慢静默。

      “我不会放你走。”他道。

      而后,他又给院里加了许多护院仆婢。

      裴嘉再来,已经是三月后的冬日深夜,还是若玦十九岁的生辰。

      裴嘉难得喝得醉醺醺,他捧着若玦的脸道:“若玦,我……想再纳个妾,我……我要对她负责。”

      若玦轻扫他脖上红印,眸色淡淡,一丝波澜也没有。她推开他,继续阖眸睡觉。

      裴嘉却似乎陡然清醒,“若玦,你为什么毫无反应?”

      若玦睁眸,依旧淡漠,似乎在问他,她该有什么反应。

      “今日是你的生辰,你的丈夫说要纳妾,你为什么不气?为什么不骂我?”他先是不可置信,而后却似哀求地问她。

      她侧过身去。

      她给过他答案,可他却不遵循。

      裴嘉到底没有真得再纳妾,王府又平静了大半年,终于有一日,裴嘉平静地和若玦说:“官家赐婚,要将吏部尚书的女儿许配给我,我无法拂逆官家旨意。”

      他隐隐,探究地去望若玦的眸眼。

      那眸眼如平湖,一丝波澜也不起,也压平他心底最后一丝波澜。

      一年多的时间足以想清楚,当初若玦说的是对的,他们永远不可能释怀,与其横生怨怼,不如放过彼此。只是他们的纠缠,若是停在十五岁前,倒也是极其青涩美好的。

      如果所有故事的结局都和它的开头一般美好,那四季中也不会有秋天和冬天。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道。

      ·

      裴嘉给若玦留了很多财宝,可若玦只拿走三两银子。

      若玦回想起小时候被断言,她活不过二十岁,而她二十岁的生辰恰要到了。从小皇宫的滋养,让她身子看起来越来越好,可莫名越接近二十,她就越想回归故里。

      素日里,也并没什么思乡之情。但她还是顺从内心,准备前往青州。

      离开王府的那个清晨,天上飘着雪。

      雪如柳絮飞到乌云般的发间,成满头青丝中唯一的亮色。

      若玦背着包袱,走到京都城门。在那高大的灰色城墙下,有人乌发白裙,黛眉红唇,与皎皎白雪相映,她并未回望这高高城墙,敛去眸光,径直走出城门。

      她的家乡青州,出了京城一路向北,就能抵达。

      正午,在官道旁,有棚子搭起的茶驿。

      茶驿人多,她驻足看了一会,才寻得一个空位,她坐上去,在双手之间呵了呵气,用零星的温暖温热冰冷的手。那边小二上前,殷勤道:“姑娘,您吃点什么?”

      若玦轻扫一眼桌上另一人的饭食,指了指,朝小二微笑。

      小二也笑了笑,“好嘞,一碗馄饨,一碗枫叶红。”

      听见她点的菜,同桌那人抬起头望向她,而她恰也望去,两人视线相对,凝视良久。

      那人是个墨袍少年,乌发高束,眉如墨画,眸如珠玉,若玦凝着他眉眼看,是因为着实太好看,上天造人时雕琢这双眉目定是花了许久心思,才能每一寸都精致如许。

      不过只是片刻,若玦便收回眼神。

      可那少年却未收回,反而有些疑惑,又带着迷茫道:“你……”

      她抬眸。

      那少年似乎有些头疼,他揉了揉太阳穴,“你……你是谁,为什么这么熟悉。”

      若是他人,她定会觉得他在拙劣地搭讪,可看见眼前少年,她莫名多一丝信任和熟悉,就好像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若玦从包袱中拿出纸笔,把名字写上去,指给他。

      “若……玦。”他皱起眉念了几遍,而后喃喃“若,若?……若若。”

      不知为何,他似乎忽然头疼起来,颇有些暴力地锤了几下自己的头,可把若玦惊到了,她一时没多想,握住他的手腕,对他摇了摇头。

      少年眼中还是迷茫。

      她写道:不要想了。

      如果有些回忆并不是快乐的,或者是已经遗忘的,那就让它永远沉睡在脑海深处。等到时机到了,自然会破除箱匣,回归最初。

      她与这少年,应该没见过。

      见他好转,她放下手。

      思索之间,店家把枫叶红和馄饨都上齐。她没注意,有些口渴,拿起呈着枫叶红的碗喝了一大口,却被那甘甜却辛辣的味道呛住。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难喝的东西?!

      若玦连咳几声,脸都呛红了,眼泪也快咳出来。

      过了一会,她才缓缓平复下来,仍觉得喉咙一阵滚烫,对面那少年却嗤笑一声,“笨死了,哪有人这样喝酒的,糟蹋枫叶红。”

      若玦有些羞恼瞪了他一眼。

      少年被她瞪着一噎,收敛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若玦又去吃那馄饨,却忘了馄饨刚出锅时很烫,她一口咬下,里面的汤汁又把舌尖烫着,吃了半个的馄饨不由又掉进汤碗中,溅起热汤。

      少年没忍住,“说你笨你还瞪我……”

      若玦生来至今鲜少如此狼狈,还是在陌生人面前,看那少年如此直白地嘲笑,她一时急入心火,竟感到一丝莫名的委屈,而委屈之情一生,酸涩竟爬上鼻尖,热了眼眶。

      那少年笑着笑着见她如此沉默,才发现不对,忽然有些无措和慌神,“哎……你别……我就是觉得你……嗯……可爱,对,可爱。”

      若玦才不理会他,默默垂首小口吃着馄饨。

      少年尴尬了,他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哎,你别哭啊,我是笑这馄饨,真不长眼,竟敢烫你。”

      ……好拉垮好强行挽回场面的话。

      若玦却被莫名被他逗笑。

      那边少年却在心中独自嘀咕,奇了怪了,印象里自己脾气很差,怎么对上这个笨姑娘反倒被她制住了?生怕惹她不快。

      其实若玦也很奇怪,自己本是淡漠的性格,多情薄情似乎从来由不得自己,可今日却被这陌生人引得情绪跌宕起伏。

      二人各怀心事时,远方有一阵车马喜乐声打断他们的思绪,原来是一队娶亲队伍路经此处。

      前头数十人,后头数十人,吹拉弹唱,敲锣打鼓,散着礼花,中间被人簇拥着的是两匹高头大马,马上也扎着红绢花红绸带,前方马上坐着一个穿红色衣袍的男子,脸上挂着十分的喜气,看上去意气风发。后头跟着一顶锦绣红轿,红轿再往后,是十几抬沉甸甸的木箱子。

      本就不安静的茶驿更是人声鼎沸,可喜可贺之声此起彼伏,虽是不相识的过课,却也让大家脸上都沾染了喜气。

      若玦上次看这样类似的场景,还是在五六岁的时候,趴在窗户边悄悄看的。

      小二和茶驿老板朝那队伍喊道:“祝官人与娘子永结同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那边队伍里便洒下许多喜糖喜钱,小孩子们纷纷上前把它们拾起拿走。

      寒冬飘雪,娶亲队伍却红的炽热温暖,鼓乐声声,从街头响彻街尾。

      旁边桌上有人叹道:“成亲真好,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呀。”

      另一个稚嫩的声音问:“姐姐,什么是夫妻?”

      那人轻声道:“就像话本写的那样呀,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共枕而眠、水乳交融,再到相守相伴,日夜与共……”

      若玦眉头微动。

      她和裴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和那新帝也算曾水乳交融;她和先帝的确是日夜与共,相守相伴了多年……

      可他们,没有一个成为真正的夫妻,只拥有一个潦草的结局。

      她从未真正的穿上过嫁衣,也无人用这样盛大的队伍迎娶她。

      这如朝露般的一生,有过淡粉,有过红粉,却从未有这样炽烈的红。就像她的名字,玦,也不是完整的玉。处处皆是留白,也处处似有遗憾。

      少年看她眸中神情,道:“怎么,你羡慕了?羡慕,找个如意郎君成婚就是。”

      她写道:怕只能在地府成婚。

      谁知少年却道:“地府?地府成婚怎么了,地府成婚排场大了去了。”

      她以为这少年发诳语,笑笑不说话。

      少年却绘声绘色描述起来,“我告诉你,若在地府成婚,我让那满地火莲燃作你的红毯,漫天金雪飞作你的礼花,我叫那黑白无常做你的迎亲官,叫那上古神兽荒海玄龙做你的轿椅,让那万千鬼怪妖魔从奈何桥、三生石、孽镜台赶来齐聚于你的面前,都来围观这场盛大的婚礼,做婚礼的观众。”

      若玦听罢一笑,她心道这少年都可以去写话本了,写道:你是谁,难道还能管地府?

      少年看着,想说什么,却忽然又皱起眉,“对啊,我是谁?”

      若玦无语。

      “别管我是谁,总之我说的都能做到。”

      若玦轻笑,在纸上写了个好。

      她吃完了馄饨,准备继续踏上青州的路途,恰好天上的雪也渐停了,行至再前一些的地方,她便要去租马车了。

      离开时,她留给少年一句话,“谢谢你,过路人。”

      在二十年的旅途中,她似乎是做了一个梦,那梦的颜色极淡漠,似乎有明黄色,似乎有湖碧色,似乎也有墨色,她也不想再记得。好在梦的结局有了火的颜色,也留下一丝热的余温。

      也许就像少年说的,走过奈何桥后,真的有火莲步步、金雪满头、无常迎亲、黑龙为轿。

      而奈何桥的那一边,满身红袍迎娶她的又会是谁呢?

      终是身离浮梦,魂归桑梓。

      原知此梦终是幻,
      何必伤情似成真。
      冬风羁恋春草久,
      始悟冰雪今当归。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嘉木凋绿叶(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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