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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林辞是个小糍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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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城是座群山环绕的城市,成千上百的绿植覆盖在这群山上,将泉城紧密裹挟在其中。当火红的夕阳余晖消失殆尽,这座白日里人群嘈杂熙熙攘攘的山就恢复到夜晚的安宁。
几人吃过饭,就各干各的,大师兄正忙着收拾餐具,老二和老三打扫完佛堂和院子就开始打游戏,林国总是咳个不停,林辞要他坐回躺椅上,这才帮着大师兄把碗筷收拾走去冲药。萧明映想帮忙,但是发现自己没什么能帮上的,就只能坐在院子的槐树下面刷手机。
身为警校学生的习惯,他没刷多久就开始观察这个渡悲寺,寺庙不大,庙前和庙后都有一棵大槐树,两棵大树的枝叶繁茂,一直伸展到寺庙上方,之后不知道怎么长的,枝叶就纠缠在一起,把佛庙的一半都笼在树荫里,而庙后的这座平房古色古香,正中央的大堂正是他们刚才吃饭的地方,此刻林国正躺在躺椅上手扇蒲扇看电视,而在大堂左侧和右侧各有三扇关闭的门,萧明映猜这就是他们的房间。
萧明映从小生活在富贵人家,虽然是警校生,接触的要么是三层别墅,要么就是破旧巷房,像这种古色古香的房子,萧明映没见过,他觉得在泉城也不会多见,不过朱瓦碧墙,勾栏交错,房檐垂下的铁马随风叮当,虫鸣蝉叫里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眼前的小院人家突然模糊起来,萧明映的思绪被拉远,又变成自家死气沉沉的别墅。
“阿映,今天要不要和妈妈去庙里烧香祈福呢?”房门被敲响,小孩从自己的桌边回过头,看见母亲哭红的双眼里遍布血丝,可她依旧保持得体大方的优雅,脸上的淡妆遮盖不住她的憔悴,精心挑选的长裙无法掩盖她佝偻瘦弱的身躯。
这个家已经残破不堪,已经毫无必要再维持下去。
“走嘛,去玩一玩,也帮妈妈一起上柱香,保佑我们一家人都能平平安安和和睦睦,让我的儿子能够幸福长大。”女人还在说话,她慈祥温柔的双眼似乎根本看不见男孩面上的厌恶和冷漠,甚至深处那只瘦成骷髅的手抚摸男孩细软的头发。
没有必要。
就算再美丽动人的花瓶也易碎,不用心保护的下场就是只剩满地狼藉,就算再拼凑起来又用什么用呢?缝隙无法消失,一切都回不到从前。
平安和睦?
早就没有了。
“不想去嘛?”女人美丽的脸庞露出些许失望,不过瞬间一扫而光,依旧得体大方的笑,一步步往外退,离萧明映越来越远,他想去追,可是双腿却怎么也动不了,惊恐伤心夹杂着厌恶抵触,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退回门外,伸出手拉住房门,对屋里的小男孩说:“那我要一个人去啦,在家要听话哦,再见,我的阿映。”
女人对他说完最后的话,关上那扇门,最终没能再对他笑一笑。
萧明映总觉得命运很爱玩弄每一个人,它让所有人经历不同却又相似的生活,彼此吸引又羡慕,他又觉得人是很奇怪的生物,能够对一个人产生爱,也能对一个人产生相同的恨。
他有时候恨母亲的无能,恨母亲的懦弱,恨她的委曲求全,恨她的一走了之不管不顾,可他又不能完全恨起来,童年的所有记忆中都有母亲的身影,她温柔细腻的声音,清香柔黑的长发,明亮漆黑的双眼,走路时被微风带起的裙摆。
他总觉得母亲发生的不是意外,少年的他叛逆且张扬,心思过于细腻以至于敏感脆弱,他觉得自己要找到证据,要为母亲伸张正义,然而等他不管不顾最终考上警校后,他才发现,他才明白,哪有那么多构陷诬害,不过是命运开了场残忍的玩笑,他的母亲就是一场意外,和那个女人甚至于萧正邦都毫无关系。
可是那场意外的车祸,却是萧正邦和那个女人最想要的结果。
萧明映一直这样认为,直到现在。
“我不想喝!哎呦!太苦!”
不远处的争吵声把萧明映的思绪拉回来,他看见林辞正端了个碗,应该是药,往林国手里塞,但是林国尝了一口觉得难喝,就要塞回去,两人就这么推拒来推拒去,碗里的药不时洒出来。
眼看已经吵起来,萧明映起身想过去制止,然而刚走近,就见林国一使劲,林辞没抓住,一生刺耳的脆响,陶瓷碗摔在地上,瞬间烂成几块,浓黑的药洒了一地,腥苦的药味浓重地蒸腾起来,飘满整个大堂。
听到响声,还在厨房忙活的老大赶过来,随后来的是老二和老三,林国见状从躺椅上还没起来就俯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片,林辞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林国已经拿起第二块,直接放手里,没注意手指就见了血。
“直接扫走就好了,老头,你别捡了。”林辞的声音有些急促,他赶忙蹲下抓住林国的手腕。
林国遮遮掩掩不敢去看林辞,挣开林辞的手还要去捡,止不住地咳嗽说:“没事,快捡完了,就不用再扫了。”他说话的语气里带些讨好,萧明映觉得此刻林国在林辞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林辞没说话,他站起身,声音冰冷,垂下的眸子掩盖住其中盛意的怒火,可话语里却完全能听出来:“那你捡吧,我不管你了。”
林国的手一顿,把手里的几块碎片连忙扔回地上,抬起头来去看林辞,模样无辜又讨好,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捡了。”
林辞这才肯去看林国,从小到大,他对林国说过不下一千遍的“我不管你了”,老头一根筋,还扭,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林辞拉不住他,一气之下就会说这句话,但是他发现,这句话对林国来说就像是别扭的暂停键,只要说完这一句,林国就总会顺着他。
萧明映见状回头问大师兄:“扫帚在哪,我去拿。”
大师兄这才愣回神来,朝萧明映摆手:“我去拿吧。”
老二和老三明显发觉这里的气压有多低,也没敢在这待着找不痛快,立马又跑回屋里去。
随着一阵嘈杂的喧嚣以后,夜又静下去,萧明映觉得自己一个外人此刻也不应该在这里,所以他就又坐回去,看着不远处的林辞从里面抽屉拿出碘酒和创可贴给林国贴上,老大收拾干净地上的碎碗,萧明映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收回刚才对这一家人和睦安乐的羡慕,想来觉得可笑,他都21了,居然有时候还是不懂“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个道理。
林辞又重新烧开水冲好药,递给林国,这次林国没再跟小孩一样闲着闲那,紧皱眉头把药给喝了,喝完之后递给林辞碗,林辞顺势塞给林国一块巧克力,林国看见手里的紫皮巧克力糖皱成川字的眉头展开,抬头瞧林辞,咧开嘴露出不剩的几颗牙笑起来。
林国爱吃糖,尤其是巧克力糖,林辞听他说以前小时候是个大户,像巧克力这种进口糖很难买,但是爸妈每星期都会买袋巧克力糖,后来林国把玉石弄丢之后,就越来越不景气,偌大的产业最后只剩下这么个渡悲寺。后来渡悲寺这个景区起来以后,收入才慢慢回来,林辞记得自己懂事起林国就爱吃糖,买些巧克力给林辞吃,自己偶尔含个薄荷糖,但是林辞知道自家老头爱吃巧克力,总把巧克力留给他,后来林国老了,牙口不好,林辞就不让林国再吃糖了。
林辞叹口气,从始至终没说话,给过糖就出去了,谁知道一抬眼对上槐树下坐着的萧明映,萧明映发觉林辞在看他,不自觉地挺直身子,眼神也没移开,林辞干脆搬个凳子过去坐在萧明映旁边。
两人一时间谁都没说话,林辞只是盯着不远处大堂里摇椅里的背影看,萧明映离他很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近,他总觉得面前这人很眼熟,第一次见面时就很眼熟,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萧明映起初以为是和自己母亲眼睛长得相像,可他现在发觉似乎并不是那么相像。
他的母亲经常笑。
可林辞不是,萧明映想了想,发现这人其实根本没笑过,一双圆而大的眼,眼尾却是向上挑的细长,他的神情总是很平淡,可那双眼好像无论何时都在闪光,像深邃浩瀚的宇宙中平铺的星海。
这双眼并不普通平常,甚至说很少有人能长成这样。
萧明映肯定自己在哪见过,可又死活说不上来。
林辞似乎察觉到萧明映正不加修饰地打量他,便坦荡地侧抬头直视萧明映的双眼,勾唇朝他一笑。
漫天的繁星点点杂糅着远处缈缈灯光映照在林辞双眼中,萧明映发现,他就这么望着人一笑,平淡呆板的人似乎整个都活起来,细长的眼尾似乎会勾魂。
“抱歉,没招待好你,还让你看我家的笑话。”林辞垂下眸子,又恢复刚才的模样,看向林国的背影。
明明已经见过很多面,萧明映却觉得他越来越看不懂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躯体,才能将平淡又张扬,呆板却可爱的灵魂融在一起?
每次和林辞单独待在一起,萧明映就发觉自己似乎变得不像自己。
“多大点事,谁家不吵吵闹闹啊。”萧明映说。
“我只有爷爷一个人了。”
夜深下来,静谧深沉如同潮水熙熙攘攘包裹过来,天穹之上铺满密密麻麻的碎星子,微风轻吹起槐树叶,簌簌响声里带上一股淡淡的的青草香,也许是夜太好,黑暗能够给人足够的安全感,让他们可以坐下来,安心地把自己心里的疤说给别人听。
“小的时候没见过爸妈,看见别人家的小孩都是一家三口的时候,我也会难受,”林辞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却像细密的针扎进萧明映的头颅里,直击他的神经末梢,让他觉得有些酥酥麻麻的疼。
“当时啊,我就问老头,问他我怎么没爸妈。”林辞神情很淡,只是双眼一直盯住林国的背影:“老头说他就是我的爸妈,我有他就足够了。”林辞叹口气,收回眼神去看萧明映:“其实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话,老头一直教我不要把自己的难过伤心分享给其他人,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但是......”
但是什么呢......林辞没再说,萧明映也并不知道。
“天不早了,你去睡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林辞说着站起身,萧明映也不好多说什么,跟着站起来。
萧明映的房间在林辞隔壁,今天刚收拾出来,干净整洁。
“那行吧,我出去了,晚上有事直接敲我门就行。”林辞把人带到转身要走。
萧明映在他踏出门的那一刻喊住他:“林爷爷是你最亲的人,不管他做错什么或是做对什么,都是为你好。”
林辞可能没想到萧明映会这么语重心长地安慰他,突然笑起来:“你这语重心长,还挺适合当爸的。”
萧明映:“......”
林辞没再跟他多说,关门出去。
他刚想去收槐树下的板凳,就见大师兄已经把事情都做好在那站着了。
“有事要跟我说?”林辞走过去。
老大朝他一笑,开门见山:“我可能月中就要走。”
林辞心中一咯噔,问:“去哪?”
“回老家,结婚去。”老大说。
与其说是林国的徒弟,不如说是家人更贴切,老大来这里已经有五年还多,林辞早就把他当大哥,他很细心,做事也仔细,考虑得周全,林国这几年老得厉害,老大就承担起照顾整个渡悲寺的义务,可这毕竟不是他一辈子的事。林辞后知后觉得突然,现在想来有些心酸。
他张了张嘴,想要问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或者能不能常来?
但他什么都没问。
离别总是必然。
“恭喜你啊,大师兄。”林辞笑了笑。
“其实没多大事,师父就那孩子脾气,小糍粑你又不是不知道,年纪大了心性倒是更小了,我给老二老三都说好了,以后我不在,他们照顾师父,小糍粑也长大了,不是小时候跟着我们去林子里练功的小孩了,就算考上大学,也要多抽空回来陪陪师父。”
老大想得还是最周全,他能够一眼看出林辞到底在想什么,人长大了总觉得离亲人越远越好,刚才那场闹剧他虽然是旁观者,却完完全全看透了林辞和林国的心思。
林辞想离开,林国怕抛弃。
“我明白,刚才是我不对。”林辞点点头。
“那行,早点睡吧。”老大交代完就回了屋。
林辞看见林国还在看电视,叹口气走上去,两个小孩置气总要有一个先开口,林辞有些别扭地说:“别看了,都那么晚了,睡觉去。”
林国这才把眼从电视上移回来,乖巧地看林辞。其实他刚才就撑不住打瞌睡了,但是扯不开面子回屋。
“不生气啦?”林国小心翼翼问。
“睡觉去。”林辞说完就要回屋。
林国这才从躺椅里起来,跟在他身旁,咳嗽几声,才说:“爷爷也是第一次做爷爷,有不好的地方,小糍粑谅解一下嘛。”
他的声音苍老却湿润,带着不太熟练的温柔轻声细语地认错。
林辞鼻子有些发酸,扶着林国肩膀把人推进屋,说:“小糍粑谅解你了老头,但是必须好好吃药,睡吧,晚安。”
林国遍布皱纹的脸在混白的灯下显得黝黑,局促不安的神情在这一刻得到缓解,他终于放心地笑起来,朝林辞眨眨眼,说:“晚安,我的小糍粑。”
作者有话要说: 林辞:“但是......”我想跟你分享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