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知秋的短篇小说集》京知秋

1、风雪夜归人

　　（一）
　　向二娘一直记得那年风雪中的归人。那个一颦一笑都在她心里荡起涟漪的人。

　　（二）
　　“酒娘子，给我烫碗梅花酿。”一袭黑衣的少年携着满身风雪寒气掀帘而入，大大咧咧地坐在长椅上。
　　“说了多少遍了，我是向、二、娘！才不是九娘！”酒肆老板的女儿不过十四，有一手酿酒的好本事。唯一美中不足，大抵就是老被夜十三那小子喊“酒娘子”。虽没什么，但她每次都会被这独一无二的称呼扰的心神不宁。
　　“你又被夜伯罚在伶仃渡扎马步了？”看着被酒烫得直哈气也不减其速的夜十三，向二娘的语气多了分揶揄。
　　夜十三是个弃婴，在十五年前的风雪夜被同镇的夜伯捡到的。夜伯据说早十几年前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厉害角色。后来不知何事归隐了，才来了这。

　　（三）
　　向二娘生得一副秀丽婉约的闺秀模样，性子却十足十的野。她曾向往江湖。尚在孩童时期的向二娘跟着父亲在酒肆里帮忙，看着来来去去的江湖客，对那份来去自由艳羡不已。
　　“夜伯夜伯，二……二娘给你梅花酿，你能……能不能教二娘武……武功啊？”
　　十岁出头的向二娘练就一手酿酒的好本事，只是为了求夜伯而已。
　　夜伯拧眉看着面前期期艾艾的小人儿，毫不迟疑道：“不可。”
　　不管向二娘如何纠缠，他始终不肯松口。
　　“向家二娘子，所谓‘江湖不系舟’，系的可不是潇洒自在。”
　　夜伯逸出的那声轻叹，在向二娘的一生中，亘久不散。

　　（四）
　　然而这句话，对于一个热血沸腾的少年人来说，属实无用。
　　向二娘用梅花酿成功收买了夜十三，让夜十三空闲时间教她一招半式。原本夜十三还支支吾吾不肯应下，但被夜伯拒绝惯了的向二娘早有一套说辞了。
　　“我家里没其他兄弟姊妹，父亲的酒肆以后还得我继承。一个弱女子，怎么招架的住那些来喝酒的江湖人士呢？”向二娘振振有词。
　　啜饮梅花酿的少年人动作一滞。
　　是那碗梅花酿太醉人，还是那天少女的酒靥太醉人，夜十三也记不清了。

　　（五）
　　向二娘有几个来往十分亲密的手帕交。其中，杜氏染坊掌柜的娇娇女杜小芸和书肆掌柜家的陈莫娘最甚。
　　“二娘，你又和夜十三上云山去习武啦？”作为为数不多的知道向二娘秘密的人，陈莫娘和杜小芸愣怔地看着向二娘在街口和夜十三挥别，匆匆跑进茶楼。
　　“是啊，夜伯不肯教，只好求夜十三了。大冬天的，云山积雪厚，没几个人上去，刚巧适合习武。”向二娘嘿嘿一笑，拈了块盘里的酥饼。
　　陈莫娘和杜小芸面面相觑，彼此心里都知，虽说她们这儿是国家边境，民风开放，但却也没到少年男女可以交往如此亲密的地步。
　　向夫人去得早，连这些都还没来得及教给向二娘。她爹开着个酒肆，日常伙计就十分繁忙，又怎会抽出空子教导向二娘那些礼教规定。
　　“二娘，近来你与夜十三未免走得太近了吧？”杜小芸斟酌着提了句。
　　向二娘颦眉，略略沉吟，道：“夜十三教我一招半式，还得避开人教。一来二去，自是亲密。”
　　陈莫娘抿了口茶：“二娘，我们三人一同长大，有些话虽然不熨帖，却也决计要同你说的。倘若你对夜十三……无意，你二人就得少来往些。虽然边境开放，也终究是汉人的土地。你云英未嫁，如果被旁人嚼舌根子，那就是一辈子的损失了。”
　　向二娘从前有跟着学堂的先生识几个字，虽然陈莫娘的话她自认读不通透，却也知道陈莫娘是疑心她对夜十三生了情愫。
　　“呿，哪会呐。”向二娘只觉得耳根子烧得厉害。走到窗前，她指着自家小院里那坛新酿的酒：“就以我今岁酿的最认真的那坛梅花酿为注，若我喜欢夜十三，我就把那坛酒赠予他！”
　　陈莫娘与杜小芸欲要开口，最终无言。与二人道别后，向二娘亲手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下挖了个坑，把那坛酒埋了进去。
　　她原以为那坛酒这辈子都不会从土里被挖出来了。直到除夕夜后，她才明白，她亲手埋的，是青涩而似是而非的心动。

　　（六）
　　将近年关，酒肆的生意依然热闹。
　　除却同镇或临镇的人家来买酒庆祝新岁外，多得是只身漂泊，提刀佩剑的人。
　　“酒娘子——”夜十三站在围墙上小声唤她：“今日就是除夕啦，你怎么还在酿酒？”
　　“酒的香气才最有年味啊。”向二娘回忆起历年的除夕，哂笑道。
　　“我们去放天灯如何？”夜十三抬头看着已经开始西沉的落日，搓了搓手：“你想快点啊，外头冻得很。”
　　“好啦，去吧。一会儿回来请你喝梅花酿。”向二娘利落地翻过院墙，落在地上。
　　去天山的路上，向二娘看了眼天色，碰巧看到有晚霞。红粉为妆，娇娇怯怯，温柔婉转却勾人心扉。
　　“酒娘子，发什么呆。”夜十三拿出天灯，“我要放飞啦，快许愿。”
　　向二娘这才反应过来。
　　今年许什么愿望呢？
　　往年都许愿大家平平安安，一切照旧。今年想来也不会有变，不如许个别的。又想到前几日陈莫娘的一番话，她双手合十，双眸紧闭，心中默念：希望全新的一年，能看清楚对夜十三的感情。
　　抬眸凝视着少年人刚毅的眉眼，向二娘忍不住想起梅花树下的那坛酒。
　　若是给他尝尝，他定是会对那滋味赞不绝口吧？
　　无妨。如果是他的话。
　　向二娘拍了拍头，试图把胡思乱想拍出去。
　　在她没注意的一刻，夜十三静静地看着她，有一瞬欲说还休，又被其他情绪淹没。

　　（七）
　　大年初一，理应走街串巷，拜访亲戚邻里。但向二娘的爹娘本就不是本地人士，所以没什么
　　亲戚可以造访，倒是落得清闲。
　　“爹爹，我去给夜伯家拜年去。”向二娘一心想着夜十三。她手笨，学了一年的刺绣女红，也就只会绣个还算体面的荷包。荷包在春节可以装压岁钱，想来也是实用。
　　“二娘，你去找夜十三麽？”向掌柜问。
　　“爹爹就是爹爹，连我想什么都知道。”向二娘低下头，又觉得脸上烧得慌。
　　向掌柜若有所思，叹了口气道：“夜十三是个好小子。可惜昨日晚上就被家里人连夜接走了。嗐，看那个接送的车队，想来是个富贵人家。也真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么重要的日子接回去，年都不能好好过。”
　　“爹，你说什么……”向二娘一阵出神：“夜十三走了？昨夜？”
　　“是啊。”向掌柜纳闷，难道过个节，囡囡连魂魄都被节日气氛迷了？
　　向二娘退后几步，还是低着头。低喃了句“我知道了”后，飞快地跑进了院子。
　　眼眶涩涩的。
　　向二娘站在埋酒的地方，狠狠地盯着，似乎想要看穿什么。
　　夜十三，好一个夜十三！
　　原本她想着，如果要嫁人生子的话，嫁给夜十三，她是极愿意的。她从来不知道悸动的是什么。兴许是她早就心悦他了，而不自知。
　　她向往江湖，却也只是说说而已。江湖险恶，哪会是她能待的。真正喜欢江湖的，只有那个从小对武功耳濡目染的愣小子罢了。
　　倘若只有一碗酒，她又如何能与他交谈甚笃呢。
　　他们明明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啊。
　　她曾经在夜伯喝醉时偶然听见夜伯说，夜十三不是他捡来的。夜十三的父母所在的，是江湖里有名的武林世家。他只是夜十三父母的宿敌手下的一个无名小卒，奉命处理掉夜十三。只是他不忍一个新生的婴孩因上一辈的恩怨牺牲，才会隐姓埋名，藏到这处小镇，抚养夜十三长大，还教他武功。
　　在带着夜十三来到这个小镇的时候，他就知道，夜十三终究会回归家族。他也终究会被盛怒的武林世家清理掉，化为云山脚下一抔无名无姓的黄土。
　　夜伯知晓说漏嘴的话被向二娘听去。他没求向二娘保密。兴许他也有想过，若是让向二娘嫁了夜十三也好。纷纷争争恩恩怨怨就此斩断。
　　想如今，夜十三一定知晓了这件事。
　　夜十三昨日明明是知道的，他会离开。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还是怨她的。
　　据说，除夕夜的风雪很大。他最怕冷了，可惜没能让他喝碗烫过的梅花酿再走。

　　（八）
　　夜十三离开小镇已经七年了。陈莫娘和杜小芸早就嫁人生子了。向掌柜临终前虽然遗憾没能看着向二娘出嫁，却也支持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向二娘在向掌柜的坟前跪了很久。为的是，她这辈子可能都无法尽到的孝道。
　　夜十三是她心头常客，她早该明白的。
　　她宁愿守着这酒肆，终生不嫁，以弥补此憾。
　　她用来下注的那坛酒埋了七年。
　　她的赌约，无人来赴。
　　他是匆匆红尘客，风雪夜的不归人。
　　一袭黑衣插科打挥的少年，蹉跎她的多少年。
　　七年，足够让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成长了。
　　她一如既往地酿她最拿手的梅花酿。她的手艺精进不少，她的梅花酿更是在十里八乡出了名的。
　　人来人往，是浮华的喧嚣。
　　“酒娘子？给我烫碗梅花酿。外头的风雪可大了。”黑衣青年掀帘而入，大大咧咧地坐在他七年前常坐的长椅上。
　　向二娘咧嘴一笑，眼眶有些湿润：“敢问这位公子，何为‘江湖不系舟’？”
　　夜十三接过瓷碗一饮而尽：“江湖不系舟，就是逞尽少年风流之后，想找到心安处，却又无奈漂泊。”
　　风雪正浓夜色稠，小炉煨酒依旧。
　　“酒娘子，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我这些年，并未娶妻纳妾。”青年的声音极轻，“酒娘子，你是我心安处。”
　　“就你会说话。”她嗔道。
　　他是这一夜的归客，向二娘心上的归人。

　　（九）
　　婚礼那天，来了很多宾客。有江湖打扮的，也有向二娘的几个手帕交。
　　那坛埋在梅树下的酒，被盛了一些在喝合卺酒的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