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烟雨沫凉

1、山海

　　他扣动扳机，没有消音的手枪在空荡荡的城墙炸响，伴随着剧烈的颤动和摇坠，这座延续了上千年历史的古老长城。

　　终于，坍塌为一片废墟。

　　在势如山海不可挡的压倒中，砖瓦城墙毁于一旦，他顺着晃动的城楼下坠，最终消失在茫茫灰烟中。

　　他笑着阖上眼，眼前似乎模糊出现了当年的盛世，在弥天的尘土和灰屑中，隐隐约约地绽放开来，惊心动魄，令人窒息。

　　所爱隔山海茫茫，道一句人生无常。

　　……

　　两千年前，扶绾目睹了兄长饮下鸩酒，从容赴死，而后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天下人梦寐以求的宝座，世人说他胡亥暴虐无常，兄弟手足皆可残害，就连亲手把他捧上皇位的中车府令和丞相都置之死地，一丝情面未留。

　　他让这荒谬的朝代存活了三年，在众怒之下将始王朝出卖得一干二净，官逼民反，受天下人的谴责与怒骂，死无葬身之地。

　　扶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经是一片清明，混沌不现。

　　他扶着墙站起了身，也许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他的一个执念吧。

　　这是公元2119年的世界，人类的生活方式已经与千年前大相径庭，扶绾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勉强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环境。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到千年后的世界，仍然保留着上辈子的记忆，但在这里，他是一名刑警。

　　说来可笑，上辈子他作恶多端，算得上是无恶不作，到最后眼睁睁地看着最想保护的那个人死在面前，现在却必须得肩负起保卫天下保卫家国的重任，为了所有的百姓贡献出自己的一切。

　　扶绾捏着一把枪，侧身躲在墙边，密切注意着房子内嫌疑人的一举一动，内心略微忐忑，尽管利用这短短的几个月熟悉了一下自己的工作，但他很清楚，若是跟人正面对上，几乎就是死路一条。

　　可今天他作为队长，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冲上前。

　　上司很是信任他的实战水平，却难以料到这幅躯壳里早已经换了另一个灵魂。

　　现在的他，连拿枪的力道都不足，但扶绾依然面不改色，端着枪的手不显一丝颤抖，伴随着耳机里一声令下，他带着小队摸索上了楼。

　　这座废弃的居民楼连一点微末的灯光都没有，一行人勾着身子探上楼，据可靠情报，今天会有一伙毒贩来这里进行毒品交易，而扶绾需要做的，就是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手心出了些汗，毕竟骨子里已经算得上是另外一个人了，仅靠几个月的训练是远远不够的。

　　他面上不显半分，步履稳定，打了一个手势，示意自己上去探路，就沿着墙面窜上了楼。

　　六层楼高的楼房可以说是鸦雀无声，连带着扶绾都些微紧张，他把手枪放在身侧，捏得死死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依稀在空荡荡的楼梯口发出声响。

　　扶绾憋住了呼吸，轻轻推开半掩着的门，双手将手枪捏死，一步一步向前迈着，尽量控制自己的皮鞋不发出声音。

　　空气简直是安静得可怖，情报里所说的接头人完全没有一点的踪迹，扶绾小心翼翼搜索玩整个房间，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他眉头轻皱但不敢松懈半分，沿着来时的路向门口走去。

　　却依稀听到某一个房间里传来细微的谈话声。

　　耳机里反常的没有一点动静，扶绾不敢掉以轻心，压低了重心，逐渐接近声源地。可当他真正到了那儿，却什么声音都没了。

　　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狂风呼啸，用着大概是要把窗帘都席卷的力度，自然生成一种奇怪的氛围。

　　这场景犹如是恐怖片的开场，只消一瞬，就很轻易地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扶绾心道不对劲，紧接着就突然被人踢中了手枪，那小巧的东西顺势飞出几米之远。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对方以一种反人类的速度将他的脖子给遏制住。

　　扶绾用力地挣扎了下，没想到换来的确实身后那人更加用力地掌控，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气，扶绾脸色涨红，心说万一自己真死在这儿了，怎么对得起重来这辈子，一边就拼了命地想要伸手摘下隐藏着的耳机。

　　却没想到他的这番剧烈挣扎成功引起了身后男人的注意，那人制住扶绾的双手，很轻松地就找到了他想要的。

　　扶绾背后惊起了一身冷汗，这才真有些惊慌失措，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随即把手里的物什碾压彻底，却嘴角噙着笑，看上去和善至极，凑近了扶绾的耳朵:“这次的小朋友业务不太纯熟啊。”

　　这个莫名熟悉的声音让扶绾有些微愣，然后就是满满的难以置信。

　　这个声音，是他的兄长没错了！

　　扶绾连挣扎的动作几乎都停滞了，这仿佛是跨越了两千年的时间，他终于在另外一个世界等到了扶苏。

　　他像是傻了似的，这嗓音明明像极了哥哥，却毫不掩饰的轻佻和邪恶，完全与以前那个忠厚纯良的扶苏是对立面。

　　嬴政不止他跟扶苏两个儿子，但事实上，扶苏却是最为受宠的，就连最后的诏书本应该属于他，可最后却偏偏因为赵高老贼的谗言，让这个腹有诗书的才子含泪入黄泉。

　　扶绾从小就羡慕极了扶苏的天生好命，而且这个兄长并不会因为他不受宠就恶言恶语，在儿时很长一段时间，扶绾都是跟着扶苏的。

　　到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也许从一开始扶绾的目的就不单纯，赵高想要夺权，那么他就装疯卖傻，硬生生地塑造出一个怯懦无知的废物形象，将天底下最为稳妥的皇位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暴虐残忍，了无人道，可背地里处死的大都是赵高的走狗，可当他准备好了一切，就要把手里的权势竭力送给扶苏的时候。

　　听到的不过是仙人已逝的消息。

　　这几乎是给了他当头一棒，那么多年来的算计，跟奸猊的斗智斗勇，都已经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

　　还有什么值得的呢，该坐上这皇位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倒不如就让它永远消失吧！

　　经此一事，扶绾一改怯懦，喜怒无常，世人道听途说他只听赵高的话，但没人知道背地里早已经反目成仇。

　　在长剑压至脖颈处时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让他有一瞬间的清醒，然后略微勾了一下唇，就用着手里这把锈迹斑斑的长剑，结束了这荒谬的一生。

　　嬴政自称始皇帝，不过就是想要从他开始延续秦朝的统治，可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统一天下，最后这王超只不过存在了短短二百多年。

　　多么讽刺。

　　……

　　扶绾已经失联了整整72个小时，据当天跟他一同行动的刑警称，队长让他们等在楼下而自己只身上楼，现在音信全无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经被毒枭处理了，连尸骨都找不着。

　　而第二种，却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扶绾，是个黑警。

　　上司根本不相信第二个结果，他宁愿去猜想这个自己亲手扶上来的小伙子光荣地死在了敌人的枪口之下，也不愿意去深想其中的违和。

　　这次他们要抓捕的是个跨国犯案的毒枭，这条道上的卧底说是人称苏先生，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人能够见识到他的真面目，换句话说，真正看到他脸的警察恐怕是早已经葬身在了他的手下。

　　坐卧底最无奈的不过是拼了全力出生入死，到最后没人能够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甚至自己的家人朋友在背地里都可能谩骂自己做尽坏事，到最后死在了那群丧尽天良的人手里，平白落得个坏名声。

　　什么也没得到，也从没人能够记得住。

　　也许最可悲的不过是明明是为了祖国上刀山下火海，到最后偏偏是祖国背叛了你。

　　扶绾以前只有扶苏一个人，他挖心挖肺想要把最好的一切送给兄长，但现在他成为了一名警察，肩负着保家卫国的重任。

　　他跟扶苏注定殊途。

　　扶绾已经在这间秘不见人的仓库待了整整三天，要问他问什么知道时间，因为那个像他兄长的男人每天还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他，唯一不被允许的就是离开这里。

　　说实话扶绾也不明白这人到底什么意思，若说是软禁他吧，可又什么都没问，反倒是像祖宗似的把人好好的给拱了起来，弄得扶绾完全摸不清楚他到底什么意思。

　　唯一能够确定的，也就是这个人绝对不会是那个心怀天下大义凛然的公子扶苏了。

　　那个人说是怯懦吧，可偏偏敢于为天下苍生死谏，到最后也为了心中那么点愚忠丧了命，扶绾打心眼里替他不值。

　　这三天扶绾完全没见着那人的人影，就连送饭也只是到了饭点放在门口。

　　从迷茫到清醒，扶绾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摸清楚这人出现的规律，总算是在第四天蹲到了男人。

　　苏先生看到来人神情没有一丝变化，仿佛早已经是预料之中，反倒是面无表情地冷漠道:“太慢了。”

　　扶绾一惊，又有些摸不清楚这人什么意思，可当他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那人却又突然转手锁门走了。独留扶绾一人在原地疑惑。

　　连续四天的与外隔绝，可以说是个人都会心情急躁，但扶绾好歹是经过了漫长的宫斗，坐过那个宝座的人心里好说歹说都留了点底，因此他尽管很是不理解男人莫名的行为，却也还是安分的没有暴动。

　　正面对上他一定是打不过的，武力值差距太多，况且他的体力也不太够，这小警察的身体素质还行，可扶绾毕竟是进入了一个陌生的身体，再怎么磨合都不如原身熟悉。

　　不出他所料，第二天苏先生果然又是在相同的时间来到仓库，扶绾捏了一把汗，等着那人的脚踩进自己准备好的陷阱里面，男人步履不停，仿佛当真没看见那隐藏着的绳索，但在脚踩下去的一瞬间细微的停顿了下，扶绾屏住了呼吸。

　　成败在此一举，他手心紧张出了汗，就等着那人踏进来。

　　却见男人无奈笑笑，紧接着毫不犹豫地踏进了显而易见的陷阱，扶绾大喜，急忙使劲一拽，却惊奇地绳子被拉得死死的，而另外一端正牢牢地握在男人的手里。

　　苏先生满脸的无辜，神情中带了点显而易见的好笑:“你这是多少年前的老把戏，是想去山里套野兽？”

　　扶绾心道这是两千年前的花招，哟呵居然还能被你给一眼识破了吗。紧接着就放开了绳索，坦坦荡荡道:“那上面我刚抹好的毒药。”

　　男人一愣，把手里的绳子丢掉，在一瞧手心，果不其然已经泛起了青黑色，他目光中终于带了点欣赏。

　　扶绾其实内心挺紧张，虽说他说是什么毒药，那不过是个上不了场面的小把戏，过不了多久就一定会被男人察觉。

　　而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活着离开这儿。

　　但苏先生似乎是相信了他的话，搓了搓掌心点点头:“跟我来。”

　　扶绾松了口气，慢慢地跟在了他的身后，寻找机会偷偷溜掉，但那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这里没信号，就算你跑出去也没有路能回去。”扶绾心里一慌，又听对方继续道，“况且你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天，如果还能完好无损的回去……”任谁都会多想。

　　扶绾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他很是清楚这个道理，这个世界的卧底跟他上辈子很相似，一辈子的卧薪尝胆也许不能够换来一个很好的结局，但是依然有那么多忠诚的人前仆后继，他们到死可能都没有姓名，也可能到最后也只留下个罪犯的称号。

　　值得吗？

　　扶绾想着，值得。

　　就像上辈子那样为了扶苏，同样值得。

　　苏先生带他去的地方是练兵场样子的地方，一句话都没说就丢给他一把枪。

　　扶绾微愣，为了自己的小命还是接过在手里，就算正面拼不过，到最后关头好歹还可以拼一拼。

　　“来吧，朝我开枪。”

　　男人背对着他站着，语不惊人死不休。

　　扶绾手一抖，手枪都差点没拿稳，但前方的男人依旧没什么动作，那副淡定的样子像是明摆着告诉扶绾这把枪里没子弹似的。

　　他手紧了紧，搞不清楚男人到底什么意思，最终还是没开，扔了抢就只身肉搏。

　　扶绾好歹有那么些功夫底子在，一开始勉强能够抵御，后来就力不从心了。男人很轻松地把他的脖颈捏住。

　　扶绾反脚一踢挣脱开来，往侧方一滚捡到了手枪，端起来对准了男人，苏先生一笑:“开枪。”

　　扶绾动了动手指，面对这个熟悉的人却怎样都下不了手。

　　“开枪！”突如其来的怒吼让扶绾下意识闭紧了眼，手无意识地扣动扳机。

　　没有子弹。

　　意料之中。

　　男人挥挥手，说了句明天再来就转身走了，像是一天不担心扶绾会溜走似的。

　　但扶绾的确没有离开，既然决定了卧底，就不可能前功尽弃，况且这人到现在也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反倒像是在教他什么东西。

　　手枪，格斗。

　　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扶绾被调教得很不错。

　　至少在这里，自保是没有任何问题。

　　男人像是在培养他的继承人，把毕生所学倾囊授之，扶绾都一一接受。

　　可他没有想过这么快苏先生就会把他带去交易现场。

　　这是他第一次亲临现场，颇有些心惊胆战，可一闪而过的人影还是让他发现了有些不对劲。

　　扶绾不信苏先生没有看到那么明显的人影攒动，也有可能是通过训练使他的观察力有所提高，但男人仍置若罔闻。

　　在交易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门口突然冲进来一波警察，为首的竟然是扶绾的上司，对方见了混在毒贩堆里的下属也明显一愣，但很快装作没看见:“都不许动，举起手来！”

　　刑警呈现出一个完美的包围圈将一伙人围困其中，苏先生突然动了。

　　扶绾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遏住了脖子，他很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手枪正死死地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他全身有一瞬间的凝固，却听见身后那人压低了声音:“待会儿我松手抢我枪。”

　　扶绾一愣，突然上司提高了声音:“放下武器，不许伤害人质。”

　　男人完全没有理会，按照自己所说的当真放开了手，扶绾在瞬息之内挣脱控制一把抢过苏先生手里的枪，并牢牢地抵在对方的胸口。

　　他依稀看见那个一向冷漠的兄长轻笑了一声，轻轻握住了他的枪把，用着跟往常无异的语气:“开枪。”

　　扶绾手有些发抖，但仍旧忍住没有动作。

　　“开枪！”

　　曾经的怒吼仿佛萦绕耳畔，扶绾闭紧了眼，手悄悄松开来，下一秒却突然被人死死抓住，摁向了扳机。

　　扶绾:“！”

　　随着响彻云霄的子弹声，他亲眼看着男人的胸口晕开一片血色，就犹如两千年前那杯鸩酒一般，血流成河。

　　多少年的大毒枭终于落了网，不得不说这是件令人大快人心的事，因为亲手将毒枭缉拿，扶绾成功为自己正了名，连升几级。

　　可他明白不管苏先生是否是扶苏的转世，他们都没办法再相认了。

　　法医鉴定是当场死亡，连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扶绾其实没心思想升官那些破事，只是苏先生死了，他突然有些迷茫，就像来到这世界又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

　　他自始至终都不太明白明明有机会翻盘，那人却选择了赴死，就像先前的公子扶苏一般，总是走得那么从容，从来都不曾质疑自己的行动。

　　嬴政曾经让扶苏去监督修筑万里长城，扶绾在位的时候还没有如今这般雄伟，他其实曾经去过边疆，就那么远远的望过一眼，当时就觉得实属屈才，可现在看到真正的成果，也不得不惊叹一句。

　　苏先生的手枪被他私底藏了下来，扶绾带着都算不上最后的念想的物什来到了扶苏曾经待过的边疆。

　　万里长城如今算得上真正的绵延万里，扶绾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从背包里拿出那把精美的黑色手枪，突然面对着城墙扣下了扳机。

　　在剧烈的晃动之下，城墙掀起满天的尘土，最终归于平静。

　　扶绾手垂在身后，将手里的东西丢进了废墟，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自始至终手枪里都只有一颗子弹，唯一的一颗被苏先生打在了自己的胸口。

　　我爱我的祖国，扶绾这样想着。

　　所爱隔山海茫茫，道一句怪人生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