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人间》红途玫瑰

4、渡舟(三)

　　小妖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我是在哭将军。他……他明天就要死了……”说着说着，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玄穹无奈叹气:“他不是早就死了么，何必如此伤心。”

　　“不一样……”小妖哭着摇头，抹了抹脸，抽泣道:“将军他……生前是大将。征战无数，死在他手下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彼时战乱，将军屠了敌国整整一座城。地间对将军的审判结果说……将军杀孽太重，致使众多灵魂被怨气侵蚀，无□□回。要罚他在第九层地狱千年……受千万怨灵蚕食之苦赎罪，平息这些灵魂的怨气。”

　　小妖又大声哭了起来，且哭得更凶了。

　　“多少灵魂进了地狱有去无回啊……将军要是熬不过去，就没有下辈子了……”小妖哭喊着。

　　玄穹听着他这话，让他哭得心里有些难过。

　　怪不得……怪不得连舟即便是自己变成那个样子，也要让邢督留在人间。

　　翌日一早，邢督早早起来，用尽了毕生所学的厨艺，给连舟做了一顿饭。还把自己买给他却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衣裳拿了出来，给他换上。

　　连舟看了看自己身上和邢督款式相近的淡青色衣裳，不解：“为何要穿成这样？”

　　邢督给他整理好衣服，笑道：“今天带你出去玩。”他自己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这两件衣服是一起买的，在裁衣店专门定做的，人间只此两件。

　　“好。”连舟没有什么异议。他一向听话，但是只听邢督的话，邢督说什么，他从来不会反驳，只会乖乖照做。

　　玄穹闲坐在屋顶上，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轻声道：“什么样的感情，才会为对方做到这种地步呢？”

　　言痴在他身旁，跟他望着同一个方向，温声道：“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无可替代的感情。”

　　玄穹忽然叹息一声，似乎有些低落：“你说，我的神魂还能找回来吗？”

　　“一定会的。”言痴认真道。

　　玄穹苦笑一声，道：“找回来又如何，这凡人之躯，怎么受得住九天的神压。”怕是脚还没沾地就灰飞烟灭了。

　　“我会帮你的。”言痴道。

　　玄穹转头看着他，言痴眸子里闪烁的坚定和不明情绪，让他心里微微一动，竟然觉得这个人，也许真的有办法。

　　“好~”玄穹笑笑：“那我就等着言大人解救我了，希望大人不要辜负了你殿前十二将之首的名号。”

　　“唉……”玄穹感慨道：“在人间流浪的这百年，我忽然觉得以前自己在九天，属实过得废物。空担着少帝的名头，把所有事情都丢给了父亲。”他抬头望了望天空，轻声道：“也不知道父亲现在怎么样了，知不知道我其实还没死。”若是不知道，怕是已经急得白了头吧。

　　“这你倒是不必担心。”言痴一条腿屈了起来，膝盖上搭着胳膊，语调扬了起来：“扶扬这个人，虽然长得跟女人似的，看着不堪一击，但其实抗打的很，毕竟也是经历过上古神战的，不然也当不起这个天帝了。”

　　玄穹静静地盯着他嘟嘟嘟地说完，扬了扬眉峰，语气有些危险：“本座发现……你是越来越放肆了呢，言痴大人。”

　　言痴瞄他两眼，默默把腿放好，正襟危坐，恭敬道：“跟泠言大人在一起久了，耳濡目染。下次不敢了。”

　　玄穹轻哼一声，转过脸来没再搭理他。

　　今天是襄阳城建城三十年的日子，街道上一大早就有府衙的人到处张灯结彩。临街的摊铺也早早地开了张。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没有宵禁，也没有收摊的时间限制。摊主都打算在今天狠赚一笔。

　　邢督听着街边热热闹闹的吆喝声，心情顿时舒朗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烟火气了。再次置身其中，只觉得久违，心底隐隐涌动着一股暖流。

　　他瞧了瞧身旁神色平静，眼底毫无波澜的人，浅浅莞尔，牵起了他的手。

　　连舟只是察觉到他的动作，转头看了看，而后又把头转了回去，并未有什么反应。

　　邢督将他的反应瞧在眼里，垂眸安慰自己，这样也好，不怕被他拒绝。

　　邢督牵着他沿街走着，边走边回忆着他们的往昔。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邢督道：“那次是我第一次立大功。收服了最强劲的敌国，让他们变成了我们的附属国。皇帝为了庆祝，就在皇城里办了夜游会，普天同庆。”

　　“嗯，记得。”连舟道。

　　邢督笑笑：“当时你替人打抱不平，跟动武的家伙讲道理。我在人群里看着，就觉得这个人是读书读傻了。结果还真是读傻了，人家都拿刀砍你了，你竟然也不躲。”

　　“不必躲，他伤不了我。”连舟道。

　　邢督笑笑，感慨道：“是啊，后来跟你打架才发现，你那是不屑动手。”

　　“当初我自以为是地救了你，没忍住说了一句‘书呆子’，还让你听见了。”邢督无奈道。

　　“不是自以为是，你确实救了我。”连舟纠正道。

　　“那你还记得，后来你对我说了什么吗？”邢督问。

　　“记得，莽夫。”连舟回道。

　　邢督看他波澜不惊地回着自己，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听见旁人提起了，觉得有印象，便随口搭一句。

　　邢督掩下心里一闪而过的痛感，口气轻松道：“好，今天我们就在外面玩个够。等街逛完了，我就带你去城外山上看星星。”

　　连舟应道：“好。”

　　玄穹和言痴在他们后面不远处，玄穹把他们刚刚的动静全都看在了眼里，觉得他们有些可怜又可惜。

　　“殿下。”言痴在他身侧叫了他一声。

　　“嗯？”玄穹回头，只见言痴手上拿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那东西长得甚是奇怪。两片不大的圆圆薄薄透明琉璃，周边用银丝裹着。两片琉璃之间，又是一根银丝连接起来，那银丝还向外弯起一个小弧度。两片琉璃的外端还镶接着两根稍粗的银色细棒，银棒末端还勾着。

　　摊铺老板热情道：“这是北洋洋人带来的，叫琉璃镜。眼神不好的，戴上之后，看东西立马就一清二楚。”

　　“谢谢，我眼神好得很。”他对言痴道。

　　“我知道。”言痴道。

　　老板又插嘴：“没事儿！这位公子拿的这款，是装饰用的，对眼神没什么用，但是戴着好看。”

　　“试试吧，殿下~”言痴用期待的小眼神怂恿着他。

　　玄穹看了那琉璃镜几眼，做的倒是精致，也不难看。那便试试吧。

　　他拿过琉璃镜琢磨着，问道：“这东西怎么戴？”

　　老板笑呵呵道：“那个镜腿弯钩的地方，勾在耳朵上就好了。”

　　“来，我帮你戴。”言痴拿过琉璃镜，小心地给他戴上。戴完之后，静静盯着他片刻，而后拖着长音嗯了一声，似乎颇为满意：“真是不错，我的眼光果然是很好。这样一来，便是真的先生了。”

　　他拿过摊上的一面铜镜，举到他面前，笑道：“怎么样？是不是不错？”

　　他平时不爱束发，都是随意撩一半扎到后面。鬓边的几缕余发，配上这副琉璃镜，让他多了些慵懒雅致。

　　他莞尔轻笑，还真像个先生了。

　　“确实还不错，那便留着吧。”玄穹道。

　　“好嘞。”言痴麻溜儿付了钱，问：“殿下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玄穹对他这种态度很受用，挑挑眉，道：“暂时没有。”

　　言痴乖乖应声：“好的。”

　　今晚的襄阳城灯火通明，人影绰绰，络绎不绝，喧嚣欢闹不绝于耳。

　　邢督带着连舟去了护城河放河灯。

　　襄阳护城河与帝都景安的护城河相连。百年前，曾有高人向天祈福，将九天福泽引入了景安护城河。每逢过节纪念日，人们都会来护城河这边放河灯祈福。

　　河边人不少。夫妻、恋人、父子……他们欢笑着在河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期间好奇心作祟，总探着头想瞧一瞧旁人的，被人发现了，便少不了一顿吵闹。

　　邢督写完自己的愿望，把河灯点了，便放到了河里。他放完自己的，转头发现连舟静静地盯着河灯没有动静。

　　“怎么了？”邢督问道。

　　“没事。”连舟说完，也点了自己的河灯，放进了河里。

　　河灯顺着河流慢慢漂向远处，漂向不知何处的尽头。

　　“走吧。”邢督起身，向他伸出手。

　　连舟拉住他的手站起来，问:“去哪儿？”

　　邢督笑笑：“带你去看星星。”

　　城外护城河岸边，玄穹脑袋上顶了一个海兰花制的花环，戴着银质的琉璃镜，单腿屈膝坐在岸上，手搭着膝盖，手指一下一下敲着，看着一个一个漂过去的河灯，拦下了邢督和连舟的那两个，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很是不解：“人类为什么总喜欢把希望寄托于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呢？”

　　“可能是为了心里的彷徨无助有所寄托吧。”言痴笑笑：“他们不也经常把自己的福祉寄托在神明身上吗？”

　　“那可不一样。”玄穹道：“九天的神明是确实存在的，也确实会为心意诚挚的人实现愿望。可这条河，虽说被人引入了福泽，但也仅是让沿河人们的气运好了一些而已，远没有到心想事成的地步。”

　　言痴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玄穹疑惑。

　　“对，非常对。”言痴笑了笑，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两个河灯，道：“那殿下要不要试试？放个河灯？”

　　玄穹愣了愣，惊讶道：“你从哪儿拿的？”

　　言痴神秘一笑：“秘密。”他晃了晃手里的河灯，怂恿道：“试一试吧，我特意挑了两个好看的。就当消遣一把了。”

　　玄穹一口拒绝：“不要。我自己就是神族，许了愿望向谁求？”

　　言痴想了想，认真道：“可以向创世主求，说不定他会听到呢。”

　　玄穹：“……”

　　“试试嘛~嗯？殿下？”言痴眼巴巴看着他。

　　玄穹无奈接过河灯，看了看上边挂着的许愿条，问道：“没有笔，怎么写愿望？”

　　言痴又拿出了一支笔，递给他。

　　玄穹又惊了：“你又是从哪儿拿出来的？”

　　“哎呀，别管这么多了。”言痴把笔塞给他，催促道：“赶紧写吧。你先写，你写完我再写。”

　　玄穹无奈叹气，提笔在许愿条上写了个愿望，等言痴也写好之后，跟他一起放到了河里。

　　“你许了什么愿望？”河灯漂远后，言痴问道。

　　“早点回九天。”玄穹答完，转头问他：“你呢？”

　　言痴微微勾唇，含笑道：“秘密。”

　　玄穹挑眉，随口吐槽：“你的秘密可真多。”

　　言痴莞尔笑笑，没有反驳。

　　夜空忽而划过几颗流星。玄穹抬头轻笑一声，低声自语：“又是哪两位神官大白天打架呢……”

　　襄阳城外有一高山，名为青鸣。传言几百年前，此山曾现青鸟飞鸣，而后满山遍野由枯转荣，碧青一片。时人以此为祥瑞，故而得此名。

　　邢督和连舟坐在青鸣山山顶，漆黑的夜空偶有流星划过，与那轮清亮的孤月打了声招呼，便落向了自己的归处。

　　夜风拂过他们的衣角，轻轻撩起他们鬓边的碎发。邢督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眼里划过一丝失落：“本以为是城里视野太小看不真切，没想到……原来今晚本就没有星星。”

　　“今晚没有，明晚也是可以看的。”连舟道。

　　邢督转头看着他的侧脸，怔怔出神。他一手握上连舟的手，叫了他一声：“阿舟。”

　　连舟应声转头。

　　邢督另一只手抚上他的侧脸，倾身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如清风掠过湖面，然这一掠而过的清风，并未在湖面搅出丝毫波澜。

　　邢督垂头没有看他的反应，低声道：“阿舟，没有明晚了，我今晚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