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生死 ...
-
卢爻一脸倦色,眼含悲戚,明明身后明灯焰火照得人连影子都是亮的,然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哀痛之意却如一只笼子,牢牢将他拘束在阴影之间,整个人仿佛一夜垂暮。
“小容死了。”
卢爻乍然开口,一语晴天霹雳。
饶是李重洛此前已得卫风暗示过此中玄机,知道卢爻有意骗一骗李重襄。但卢爻一身沉痛太过真实,他骤然得闻此言心中一窒,却是半天才缓过神来。
他缓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转头去看那个“害死”容谢的罪魁祸首。
在卢爻说出那个“死”字时,李重襄整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了原地,呆若木鸡。
他知道什么是死。
他闷过蛐蛐,射过兔子,捞过池子里的锦鲤观察它是如何翻起肚皮的,勤思殿门口的大榆树下,被他养死的白鹦鹉坟头草也快和他一样高了。
那时父皇和哥哥曾训斥过他,亦曾告诉过他,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但是这些小动物们今日死了,明天就会有更多的蛐蛐、兔子、锦鲤、鹦鹉被大人们送到他身边,他分不清新送来的这些动物与昨日有什么区别,玩着玩着,便渐渐忘记了它们死在自己手中时,那丝内心深处传来的恐惧。
死亡,仿佛离他很远。
直至今日。
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惧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回溯下被他翻了出来,李重襄吓得厉害,浑身都在颤抖,看到卢爻朝他走过来,转身就要往外跑。
只是他还没跑出一步,手臂却被扣住,卫风跟着卢爻从屋里走出来,身影一晃挡住他的去路。
“害了人还想跑?哪有这么好的事。”卫风捉着他的手臂,恨得咬牙切齿。
前有师父,后有师叔,李重襄走投无路,无处可逃。
卢爻从灯影间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漆黑一片的脸上看不清神色,唯有声音在哀痛中还酿着一丝冷意。
“殿下害死了小容。”这是肯定。
“殿下讨厌小容,不愿与他同门也就罢了,为何要害他?”这是质问。
“殿下就这么想要小容死吗?”这是定罪。
“哇”地一声,在卢爻一连三句的如山重压下,李重襄终于压不住害怕的情绪,嚎啕大哭起来。
他哭得稀里哗啦,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边哭边忏悔道:“我没有,我没想害死他……我不要他死……我不想害他呜呜呜……”
卢爻漠然地看着他大哭,脸色没有丝毫动容。
他从袖里摸出一支琉璃瓶,举到李重襄面前。
卢爻沉声问道:“既然不想要小容死,为何我先前告诫过殿下小容不能碰酒,殿下却还拿着葡萄酒来找小容?”
琉璃瓶中赤色氤氲,彷如鲜血。李重襄看清楚内里剩下的半瓶酒,声音哽咽了一下,继而哭得更厉害了。
他抽抽搭搭地解释道:“我……我以为没事的。别、别人喝了酒……都……没事,我就以……以为……”
只是他还没说完,就被卢爻直截了当地打断。
“殿下以为的事,就是对的事吗?”卢爻冷冷道。
若在平时,李重襄定要为自己的争论一番,无人敢说他错,可是今日,他答不上来。
见他答不上来,卢爻的声音更加冷漠,狠狠一刀落下,只将他割得体无完肤。
“殿下身份尊贵,在宫中备受宠爱,随心所欲惯了,行事只顾着自己,可曾将他人放在眼里过?”
卢爻抖了抖衣袖,将琉璃瓶扔进李重襄怀中,开始数落起他的罪状:“上元节时殿下瞒天过海偷溜出宫,害得勤思殿数十名宫人挨罚,如今皆被发配到冷宫做苦役。月前宋家二子带殿下去登瀛学馆闹事,回来后被宋相知晓,眼下亦被罚在家中禁足。这些人虽则未死,但受殿下牵累亦是无辜受罚,敢问殿下可曾对他们生出过半点愧疚之意?”
愧疚?没有,李重襄向来被溺爱惯了,他的眼里只有自己,从未关注过身边人的结局。
原来那些被换下的宫人都是因他受罚?原来这些日子见不到阿桢他们是因为他们被舅舅禁足?原来都是因为他?是他做错了,所以害了他们吗?他还害死了小容……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害人,李重襄的嘴唇嗫嚅了一下,捂着眼睛不敢面对卢爻。
他知道错了。
“呜呜……我……我知道错了,我再不会了,不会了……”
李重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真心实意,哭得后悔之极。
他一边哭,一边用衣袖抹眼泪,眼前万物昏昏颠倒,自然没有看到卢爻背后门扉再启,胡子花白的太医拎着药箱从房中走出来,面带欣然地和洛王殿下告退。
李重洛命人送太医回宫,回到院中和卢爻二人换了个眼神,指指厢房方向。
卢爻得他示意,微微颔首,上前一步拎起李重襄,将他丢到容谢房中。
和关门声一起响起的,还有卢爻铁面无情的要求。
“殿下既已知错,那就当面和小容道歉吧,否则他就是做鬼也要来找殿下的。”
鬼?李重襄哭得头晕脑胀,突然被单独丢到房中,猛地一个激灵。
屋内灯烛亮到刺眼,却不闻人声,煌煌明光下,虚无缥缈的鬼影非但未曾消失,更是无处不在。
李重襄如今还不知道疑心生暗鬼的道理,他呆呆地站在门边,悄悄从掌中分开一条小缝,然而只看了一眼,登时便被自己想象中的画面吓得瘫坐在地上。
“哥哥!师父!我怕鬼!我要出去!哇呜呜……”
然而任他再怎么锤门,李重洛等人却似都走开了一般,无人向他伸出援手。
几支蜡烛燃烧至尽头,烛焰跳跃了一下,同时黯淡下去。
被身遭突然变暗的光芒吓了一跳,李重襄浑身一颤,收了声,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他战战兢兢地回头,竭力克制内心的恐惧向躺在床上的人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每走一步,就要疑神疑鬼一回,平日里一个片刻就能抵达的距离,李重襄足足走了半炷香的功夫。
容谢就躺在那里,冷冷的,再也不会活过来了。
他是被他害死的,他会变成鬼,来找他索命。
也许他现在已经变成了鬼,正在……
李重襄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只觉得背后越来越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搭在他肩头,想拉他一起死。
无边恐惧蔓上心头,他再也绷不住声音,跪在容谢床头放声大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求饶:“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害你的,我再也不会害你了,你不要变鬼好不好,我错了,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呜呜……”
.
容谢是被李重襄吵醒的。
先前他不知怎么昏死过去,万事不觉,意识回笼时只见师父师叔还有一个不认识的老人站在他身边,正捻着银针想要给他施针。
见他醒来,三人俱是长长舒了口气。师父放下银针向老者道谢,师叔举起手中纸包似乎想要和他说些什么,只是他头疼得厉害未曾听清,便只浑浑噩噩咽下几口苦药,闭上眼睛再度昏睡过去。
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又回到了那座小小的院子,母亲骤然掐上脖颈的手指,父亲答应后却又食言的背影,陌生的侍从不会说话,连屋檐下栖息的雀鸟都四散飞走,无人打扰,亦无人相伴。
天地寂寥,一片空茫,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安静,所有期许都将落空,所有承诺都没有下文,他坐在院子里,守着天光一线,孑然一身。
只是还没等他在这梦境中多驻留片刻,李重襄撕心裂肺的大哭声猛地响起,如洪水般冲进他耳中,铺天盖地,几乎要将他淹没。
好吵。
努力撑起困顿不堪的眼皮,容谢想要让李重襄闭嘴,只是他张了张口,细若游丝的声音却俱被压在李重襄的嚎哭声下。
容谢的头越来越疼,他动了动手臂,想要制止李重襄大哭,只是右手滑过床榻内侧,摸到了一个用纸包包着的东西。
这是……糖葫芦?
来不及细想这糖葫芦从何而来,他抓起糖葫芦就往李重襄嘴里塞去。
“给你,别哭了。”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内室静了一瞬,未完全塞牢的糖葫芦从李重襄大张着的嘴巴里掉出来,骨碌骨碌滚到他脚下。
李重襄却好似没看见这他最喜欢的零嘴,他呆愣了半晌,猛地扑过来。
向来张牙舞爪以欺负他为乐的男孩红着眼圈,像只受惊的兔子似地蹭着他的前襟,眼中还在啪嗒啪嗒地掉珠子。
“你是鬼吗?”他听到李重襄这样问。
他为何会是鬼?容谢茫然,摇了摇头。
然后他就听见了比先前还要嘹亮的大哭声。
“哇呜呜……你活、嗝,没死……嗝……哥哥!小容没死嗝……师父……”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可以堵住李重襄的嘴。
屋门被人推开又轻轻合上,三只脑袋自屏风后张望半天,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
那日后李重襄吃了教训,乖巧许多,再被哥哥送到王府后只黏在容谢身边,埋头听话。卢爻趁热打铁与他立下约法三章,要求他不得忤逆师长,不得欺负同门,不得违规逾矩,他也一一应了,保证不再胡闹。
自此洛王府鸡飞狗跳的日子一去不返,卢爻亦不再厚此薄彼,只按照两个徒弟性子分门别类,将毕生所学授与他二人。
春生,容谢坐在窗前摊开帛书古卷,下笔诗赋万言;李重襄趴在廊下拿柳枝勾勒天下舆图,载记山川无尽。
夏长,李重襄跟着哥哥到城外邙山围场学习骑术,暮宿山野,酣然入眠;容谢跟着卢爻遍尝山中百草,窥星测月,辨识阴阳。
秋收,容谢与卢爻在澄心堂内谈春秋掌故,论历代得失;李重襄和卫风在庭中舞越女吴钩,识兵法百战。
冬藏,当李重襄还为计算一队骑兵每天的军费给养要花多少贯钱而挠秃了笔时,容谢已能准确说出河东郡一年需要征收的赋税、徭役,并将河东每年上贡的土产一一道来。
……
春去秋来,倏忽六载。
(卷一完)
作者有话要说: 知生死,懂尊重,识珍惜,小狼崽终于长大了。
下一卷:年少未解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