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日志》灰白长桥

203、未来

　　蒙托里克住所的院落被打理得很干净。几颗徒有枯枝的树生长在院落四角，空气中还飘荡着几缕冬季尚未散尽的寒风。
　　“现在可以说了吧，蒙托里克导师。”
　　“我不记得我教过你缺乏耐心。”蒙托里克缓缓地站到了院落中央，转身看着雷恩。
　　“没有。”雷恩平静地答道。
　　“不为自己辩解吗？”
　　“没有这个必要。”
　　蒙托里克望着雷恩看了一小会，又将视线投向一直默默跟在他身边的埃林。他点了点头，慢慢拔出了腰间的剑：“我教过你，骑士之间当以剑交谈。作为你的导师，雷恩，这是最后的测验。不允许你动用骑士领域，也不允许你踏出这片庭院，战胜我。”
　　随着他的最后一个词语落下，蒙托里克的身体周围蔓延出些许静寂的气质。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埃林才能发觉这点微小的差别——那就是蒙托里克的骑士领域启动的标志。
　　埃林顿时皱眉：“蒙托里克阁下——”
　　雷恩转过头：“埃林，后退一些，不然我们肯定会误伤到你。”
　　“这是我学徒的测试。”蒙托里克也少有地做出了有些缺乏风度的强调，“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可以做出任何干预，埃林·弗格斯王子。”
　　埃林的心中悄然一动，他感觉到了某些不协调的音调正在扩散，却无法想出那究竟是什么。他退到庭院的边缘，踏回了门槛内，略带些不安地看着已经重新背对向他，抽出腰间黑剑的雷恩。
　　“开始吧，雷恩。”蒙托里克淡然说道，随手抽出了剑。
　　雷恩身体一屈，步伐瞬间弹出，手中的武器变成了一道漆黑的厉芒向前突刺。但比他更快，蒙托里克已经侧踏出一步，快到雷恩的手还没有提起，他的步伐就已经侧向迈出、避开了攻击的轨迹。
　　斜提着长剑，蒙托里克从雷恩不可能做出变招的角度向上挑起长剑，挥落向雷恩的脖颈。
　　攻击被收回，雷恩及时侧踏一步，做出躲避——但依然比他更快，在他的身体动作呈现出任何信息之前，蒙托里克已经将剑递到了雷恩想要躲闪的方向。
　　这是预知的剑术，就和埃林在幽灵王子的记忆中见到的一样。在每个动作开始之前就做出应对，优势无限累积，直到最终胜利。
　　一声并不算分明的撕裂声中，雷恩的手臂被蒙托里克的剑尖撕开了一道口子，带着一缕血液飞溅。
　　雷恩一转手中的黑剑，震开了蒙托里克的剑刃，转身挥砍，但那一剑的轨迹上只有蒙托里克的影子。等到雷恩调整姿势抵挡，蒙托里克的剑已经照着他的左胸直刺而至。
　　然而雷恩没躲开，就这么任由剑刃刺入自己的身体、收紧肌肉卡住剑刃，一脚着地、斜着旋出一脚踢在了蒙托里克·普林斯的身侧。
　　“嘭——”
　　一切发生在这一秒不到的瞬间之内。雷恩击中，将这位看上去有些清瘦的中年剑士猛地踢飞了出去。
　　他击中了，这本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不仅仅是在一旁观战的埃林愣住，连雷恩本人也顿在原地，目光中带着不可思议地看着蒙托里克重新调整身形，落在远处。
　　“……好。”
　　蒙托里克挥手拍了拍衣袍，那让人怀疑其实是一副面具的脸前所未有地露出了笑容，愈发加深了雷恩此刻的惊异。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连埃林都清楚在这样的情况下雷恩不可能战胜蒙托里克，身为学徒的雷恩只会更清楚——正因如此他才感到不可思议。
　　“如果你想问我是否有意被你击中，不。”蒙托里克面带笑意地闭上眼睛，“我已经展开了我的领域，尽我所能地试图躲开你的攻击并且取胜，但你还是成功击中我了。”
　　埃林忽然意识到什么，也想明白了刚才那股不协调感觉的源头：“蒙托里克阁下，你的骑士领域能力不是预知未来？”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一点，你为什么如此猜测？”
　　“因为——”
　　埃林的话顿了顿，自己要告诉蒙托里克过去的一切么？
　　不过不等他做出决定，蒙托里克便摇了摇头：“不。我看不到未来。不论是现在的我，还是你在你的时间旅行中见到的其他可能性当中的我，全都无法看见。”
　　“我其实知道你的身份和来历。埃林。”蒙托里克的目光落向正在用白魔法给雷恩治疗伤势的年轻魔法师，“我看到你从遥远的黑暗当中漂泊，一次又一次尝试。”
　　埃林和雷恩都悄然将视线投向这位老人：“蒙托里克阁下，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蒙托里克·普林斯望着雷恩，缓缓眨了眨眼：“当我第一次得以开启领域时，浩大而渺茫的过去涌入我的记忆中，让我昏迷了一周。”
　　“我的骑士力量不是预知未来，是展露过去。我知道每个曾经交手过的对手所有的行动。只要一个轻微的动作，我就能知晓完整的进攻。”
　　蒙托里克笑了笑，将剑刺在土壤里。
　　“这也可能只是侥幸。”雷恩摇头，“我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想要胜过你，那样做是对的。”
　　“在这个世界的因果规律中存在过的每一个我，每一个可能的我，都将在晋升超位的时刻分享彼此的记忆。但凡是他们经历过的，我就得以知晓，但凡是可能发生的，对于我而言就是确切经历的。”
　　“我已经数不清多少次见到你们了。有些更早，有些更晚，有时候是你独自回来，也有时候是埃林·弗格斯王子带着你的死讯来见我。”
　　“我见到过怯懦的埃林·弗格斯，好奇的埃林·弗格斯，倨傲的，阴狠的，淡漠的，绝望的，无数过往当中的无数个你。”蒙托里克慢步走到了两人面前，消瘦的身体看上去可以被风吹倒：“但你从来没有赢过我。”
　　“除了这一次。”
　　“你有值得信任的人了。”蒙托里克笑了笑，“在这之前，你连我也从来没有完全信任过。”
　　他在雷恩面前停下脚步，看着这名比自己高出一些的学生，“你的确和过去不一样了。”
　　雷恩心中微微一动，看向依然站在自己身边的埃林，握住了青年的手。埃林有些意外，毕竟他知道这男人在自己没有主动挑衅的时候，很少会主动做什么。
　　雷恩重新看向自己的导师，脸上也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大概是吧。”
　　一阵略带萧瑟的风拂过院落，尚未生出春芽的枝叶微微作响。但一抹绿色已经攀上了树干，这是新生的预兆。蒙托里克眺望了一会浅灰色的天空，随后看向两人：
　　“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埃特纳的王位之事还需要埃林去结束。”雷恩想了想，“而且我们本来是想询问关于‘教皇’尤默·贝尔加的事。”
　　“这件事重要么？”蒙托里克摇了摇头，“不过就算我让你们不要多追究，你们应该也耐不住。”
　　“如果什么事情都知道，生命就会变得很无趣。就和我这样，一无所有。”蒙托里克缓缓闭上眼睛，“所以我只会告诉你们，没有什么尤默·贝尔加。这片大陆上的超位魔法师，一直只有五个人。”
　　“事实上，最近还有一位魔法师晋升了超位。”
　　“噢。”蒙托里克睁开眼，看向埃林，笑了笑：“这么说，是你们又给了我一个惊喜。”

　　日落的傍晚，两人背对着夕阳沿着大公路离开了凯林斯尔。东方是无垠的海，据说在海的彼岸还有一片遥远的王国。
　　凯林斯尔的影子像是昏暗的旗帜，在辽阔的平原上向东飘扬。一条条道路从四面八方汇聚，又朝着新的方向散开。唯有一条无人问津的道路上，两抹灰色的影子静静前进。
　　望了一眼远方已经泛紫的天空，雷恩问道：
　　“教皇和秘塔的某一位超位魔法师一直以来是同一个人，这可能么？”
　　“谁知道呢。”埃林摇了摇头，“也许你的蒙托里克导师只是在说谎？”
　　“他为什么要说谎？”雷恩耸了耸肩，“他又不是佩莱尔假装的。”
　　思索了一会，雷恩又低头看向埃林：
　　“你想当埃特纳国王吗？”
　　“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不想。”埃林摇了摇头。
　　雷恩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那样的话，谁来封赏我成为领主？还有美酒与面包。”
　　埃林拍了拍雷恩的后背：“未来会有的。”
　　“你说的是哪个未来？”
　　“我们所在的这一个。”
　　“在我们面前的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办：要找到我曾经承诺过的分享生命的方法，要把这没人要的王位找个合适的人送出去，或许还可以想想办法沿着幽灵王子给我的坐标，带你去那个我来的地方，魔法不存在的世界。”
　　“这可能吗？”
　　“谁知道呢。”埃林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雷恩，这个和自己分分合合许久但一直一同前进的骑士，“在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也认为和你一起经历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事。”
　　“但只有走到这一步才会明白，这是过往的无数次因果循环之后，唯一一次我们最终一起站在这里朝着未来前进。”
　　他望着面容一如以往那样英俊，但又晕染上成熟与坚定的风霜的雷恩，深吸一口气：
　　“我不喜欢已经结束的故事，那给人感觉好像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所以也许这不过是途中的一站，而今后的一切还未开始。”
　　“你的大道理越来越多了。”雷恩笑了一声，打断了埃林，“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