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奈何》西遇了無

2、此情可待成追忆（一）

　　凡间闹市街道的医馆里挤满了人，原本吵吵嚷嚷的人在一瞬间却又不动了，屋里闪过一团青雾，一俊俏男子骤然出现。
　　这男子装扮素净，冠上只一根青玉簪，身着青衣，腰上系着碧色流苏宫绦，手里拿着把青玉扇骨的折扇，衣衫似流云轻幔，跟着步伐浮动。
　　“你还打算在这里待多久？”男子开口对案前的白衣女子道。
　　“我这里有门，不劳你兴师动众地进来。在凡间对凡人使用法术，你也不怕遭反噬。”破沙抬眼一撇，继续将手中的药方写完。
　　“何苦一定要将自己的神识留在人间，”画青寻了处凳子坐下，苦口婆心道，“你在冥府数万年，难道还看不明白？”
　　“我想做什么，无需你管。”破沙写完药方，顿了顿笔。
　　正如画青所说，这只是她的一缕神识，并非真身。她将自己的神识留在人间数年，是自欺欺人，但也甘之如饴。
　　“破沙，你明知那个人已经......”对于破沙的执着，他是很无奈。
　　劝了这么多年，她从未听进去过。不论是九重天还是冥府，整个神界都知道那个人回不来，唯独只有她，非要在三界六道里徘徊数万年。
　　“你今日的话太多了些。”破沙打断他的话，这些年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再提起那个人，画青算是一个。
　　画青自知触碰到她的逆鳞，也不再过多纠缠，摇着折扇便要离去，走之前还不忘将那定身的法术撤了。
　　“大夫，我这病严重吗？”法术消失，众人恢复之前的样子。
　　“无碍，照着方子，每日煎服，”破沙将药方递给他，对后面喊道，“下一位。”
　　入夜后，将医馆的病人都送走了破沙才关门歇息。
　　夜无声，她睡在挂着纱帐的床上，神色不安，额头布满密汗。
　　“别走......”看着面前逐渐消散的人，破沙无可奈何地祈求，“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不哭。”男人周身泛起星光，身体一点点消失。
　　她不顾一切跑过去，想要拥住他挽留他，可为时太晚，她抱住的不过是件衣物罢了。
　　破沙抱着他残存的衣物，跪倒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声音响彻天宫。因情绪的不稳，她周身泛起红光，数朵曼珠沙华在光圈里绽放，她被包裹其中。
　　“青梧，你救他，救他。”破沙抱着那件素衣，眼泪早就晕开了胭脂。
　　“我救不了他。”青梧身为九重天的医官，深知一个化成灰飞的神仙，是救不回来的。
　　破沙眼里尽是绝望，再没有往日的神采：“他若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说着，她指尖绕出红云，伸手点向眉间的曼珠沙华。
　　“你疯了！”青梧眼疾手快打断她，“他拼尽一身修为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就是让你再死一次的？破沙，九重天已经没有他了，不能再没有你，你该替他守着这天宫，守着这三界。”
　　......
　　破沙从梦里惊醒，七万年前的记忆虽时常入梦，那个人的容颜却早已模糊不堪，她快要忆不起他的模样了。
　　小轩窗外月色朦胧，她起身斟酒独酌，烈酒刺过喉咙，让人有些微醉。破沙眼中模糊着，仿佛看到那个人就站在窗外。
　　一阵清冷琴音随窗外凉风淌进来，破沙打了个寒颤，也清醒了不少。
　　琴声！那是他的曲子。轩窗外一白衣男子背对着她，正弹着这首曲子。
　　“仙君！”破沙叫了一声，琴声戛然而止，那人转身对着破沙，“仙君，你回来了，是不是？”
　　那张脸，是她快要忘记的容颜。只是等到她走近才发现，又是她的痴心妄想。
　　“破沙，是我。”容貌逐渐变化，成了另一个人。
　　“凉起，”破沙收起刚才的情绪，“你来此作甚？”
　　“许久不见，来探望你。”凉起道。
　　“你的幻术何时如此了得，连我都骗过了。”破沙嗤笑一声。
　　“南海鲛人族本就善用幻术，你我自那日一别已有七万年，我再怎么笨拙，这幻术也该精进了。”凉起道，“你七万年未展笑颜，便是想再看看你笑的模样，我很怀念从前的日子。”
　　“前尘往事不过过眼云烟，过去便就忘了。沧海桑田几万年，熬也算熬出来了。往事不可追，何必留恋。”
　　“破沙，这话你当真能做到么？又何苦劝我。”凉起反问一句，“我要去办一件事，怕是很久都不会回来，走之前就想要见你一面。”
　　“据我所知，南海太平素久，是何事要耽搁你许多时日？”破沙问道。
　　“一些私事罢了。”凉起轻描淡写，“还有一事要同你说一声，我要与清漪成婚了。”
　　“清漪很好，你们很般配。”破沙道。
　　“你倒是越来越薄凉了。”凉起笑着，将破沙拥入怀中，“破沙，若是以后空了，就去南海看看，她一个人很孤单。”
　　许久凉起才将她放开，又抚着她的额头：“也不知是不是你我命里犯冲，遇到你时你便不爱笑，如今更是......罢了，都各自珍重吧。”
　　说罢，凉起就化成一缕淡蓝色的烟，飘散在夜色中。
　　“珍重。”
　　那缕青烟渐渐变淡，直到消失，破沙的身影也消失在院中，无处找寻。
　　她恍惚上万年，踏遍四海八荒的每一个角落，倾尽所有想要寻到那个人的一缕残魂，亦或者是一丝气息。
　　在人间度过许多年，也只为了不知是谁在哪儿说过的一句“神仙的神识可能会附着在生病的凡人身上”，便做了她平生最不擅长的事——行医救人。
　　只是找遍人间各处，也未曾寻到一丝影子。
　　早就知道灰飞烟灭的人不会再回来，如今这般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才得知那个人的心意，他就消失了。
　　有时破沙会想起魔君说过的话，是不是与她有关的人都会离开，是不是死神就是不祥的？
　　那天过后，她坐在奈何桥头等了又等，等到曼珠沙华谢了曼陀罗华又开，等到曼陀罗华的叶子长出来，曼珠沙华重开，却始终等不到他的残魄。
　　茯苓劝她喝下孟婆汤忘记那个人，其实喝与不喝都不重要，那个人走之前狠心地下了忘忆咒，她迟早都会忘记。
　　忘忆咒附着在她的情丝上，每天都在蚕食她的爱意，但她不想忘记。于是她将忘忆咒和情丝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封印在上清殿。
　　封印只能减缓记忆消失，七万年过去，本就不多的记忆被忘忆咒消磨得没剩下多少。也因为咒语扰乱了她的情丝，这些年她开始变得喜怒无常。
　　有时她真希望那个人没有对她动情，这样他就不会为了救自己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世人皆道死神无情，可谁又知是因为当对他用情的人带着死神的情化成了缥缈灰飞。
　　若水三千，独取一瓢饮，也唯独这一瓢的滋味留存在了心上。
　　曾经经历过沧海的辽阔，见识过巫山的云朵，眼里就再也容不下别处溪流和云烟。
　　破沙在上清殿的卧榻上醒来，算不清她在人界逗留了多久时日，可很清楚的是，自七万年前那场大战后，她的身体就再没有出过上清殿。
　　从前在冥府时早就看惯了那些鬼魂凄凄惨惨不忍离别，人在那时不过是片刻便通透，可到了自己这儿，花了七万年都还在执着。
　　这样算来，她活着的这十几万年，悟性还不如只活过几十年的凡人。
　　破沙施法在殿中化出一面法镜，映的是北冥鲲海，葬着那个人的地方。
　　她用法力化了个鲲海的入口放在自己的掌心，那地方七万年来未曾变过，依旧是云雾缭绕，鲲在云雾间若影若现，神秘又带着肃穆。
　　鲲海中央悬浮着一座棺木，但里面放着的不过是一樽九瓣莲花盏，连衣冠冢都算不上。
　　自从葬了他，破沙从未再去过那儿，她不敢面对冰冷的棺木和早就没有温度的灯盏。
　　七万年，住他住过的地方，护他想护的人，守他守着的九重天，真是应了那句话，这世间情爱，不过是，唯你而已。
　　心死则缘灭，再容不下其他人。
　　鲲海的大鱼依旧遨游在云雾里，时不时发出悲鸣。再踏进鲲海，这里的空气冷的刺骨。
　　破沙捻出一朵曼珠沙华，丢在水面上，花朵迅速蔓延，在水岸和棺柩之间支起了一座红色的花桥。
　　她踏上桥，一步一步靠近棺柩，然后轻轻抬手抚摸着棺盖，还是没有一丝温度。
　　“仙君，如你所愿，我快记不得了。”破沙坐在棺柩旁，头也依偎在上面。
　　在鲲海待了许久她才回到上清殿，殿内燃着一束光球，那便是封印着情丝和忘忆咒的禁锢。
　　破沙收起法镜踏出房门，看着满园飘败的落叶，心里一阵唏嘘。从前他在的时候，长生树上是常开不败的白色花朵，而今却是满地的落叶。
　　就连这些树叶都知道上清殿真正的主人已经走了，而重新住进来的是她这个来自忘川阴岸的冥界死神。
　　破沙踏着松软的落叶，踩出沙沙的声音，将闭了七万年的宫门推开，七万年，该醒了。
　　因她在，三界里听过那场大战的没有敢再来骚扰神界，九重天也在她的庇护下安安稳稳又度过了万年。
　　门口留守的小仙见上清殿的门开了，望见破沙精致的脸庞，既惊又怕，还来不及跪拜，便听破沙说：“去吧，将上清殿的落叶打扫了。”
　　“是......是，上神。”小仙娥受宠若惊，今日竟有幸看到这传闻中的上神。
　　破沙跟着云雾缭绕的天宫，将那些和他一起走过的地方又走了一遍，瑶池，白石亭，轮回之境......那个红衣小仙和云上仙君的记忆，变得更淡了。
　　最后她走到桃兮住过的花神殿，遇到了日常洒扫的仙娥，是桃兮之前的婢女，名唤落云。
　　落云见到她时一脸惊异，破沙和桃兮很像，尤其是如今的样子，若不是破沙一袭红衣和眉间的曼珠沙华，落云差点就将她认作了桃兮。
　　“殿......上神。”落云差点忘记，破沙已不再是冥府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她是九重天的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