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北觞

4、第四章

　　如果没有什么要事，苏允与孙隐的一天就是早上一同起床、穿衣、吃饭，然后上朝、退朝，然后到万书阁孙隐处理政务、苏允看书作画，然后一同进餐，一同散步，一同歇息。
　　但是这是平日里没什么大事的情形，如果是有要事发生，可能就不一样了。
　　比如，最近要举行的秋猎。

　　秋猎是从景朝就已经有的习俗。每逢秋季，帝王将率领文武百官到万兽林中进行秋猎。秋猎共三天三夜，白日里，帝王会和文武百官一同祭天、狩猎；晚上，则会举行宴会，文武百官在山林中宴饮，是朝中的盛事之一。
　　苏允当政的时候，因为身体不行，便取消了那几年的秋猎。这也是当时的一些官员们对他不满的原因之一。毕竟，秋猎中的祭天是大景朝的一大习俗，求的是大景朝来年的平安顺遂。当政的帝王连秋猎都无法进行，自然是引发了朝中很多人的议论，带着民间都有了些关于景云帝的风言风语。
　　苏允虽是性情偏冷，对这些言论并不在意，但是现在想来，也是动摇了当时大景王朝的根基。
　　和苏允不同，孙隐是武将出身，身体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甚至在他当政的这一年，还扩大了秋猎的规模，将整个万兽林连着旁边的万兽山都设为了秋猎的场所，并且延长秋猎的时间至五天五夜。同时，他参考军队的一些做法，也是改良了夜晚的宴会，让这个宴会从比较的庄重变成了比较的粗犷豪迈，颇有他这个武将出身的人的风格。
　　文武百官听闻孙隐将大办秋猎，心底都是露出了一些喜意，毕竟秋猎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个很好的放松和结交他人的机会。

　　十月初便是秋猎的时间。
　　这一天，孙隐穿着骑装，骑在他的那匹踏云白马之上，带领着身后的文武百官一同前往万兽林。
　　万兽林距离都城并不算远，一行人或是骑着马，或是乘着车，花了大概一个时辰也是来到了万兽林。
　　苏允的身份，自是不允许他推迟这种活动。尽管孙隐考虑了他的身体，想将他留在宫中，但还是被他拒绝了。无奈，孙隐只好备上上好的马车，让苏允坐在他后面的马车里，跟随前往万兽林。

　　到了万兽林，帝王的侍卫和随兵便开始检查起四周的安全，以保证帝王的第一次秋猎可以顺利进行。
　　帝王的随侍以及文武百官的家仆也都纷纷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帐篷，开始按照安排，安扎在自己的区域。
　　有些官员还带来了自己的家眷。
　　景朝和凌朝对于女性的限制并不大，未出嫁的女性也不必一直呆在闺房之中，可以和男子一样出门，甚至两朝还有女子做官、女子经商的事件发生。
　　这些官员带来自己未出嫁的女儿或是未娶妻的儿子，都是为了在这里给自家的孩子谋上一份好姻缘。毕竟，每年的秋猎，除了那些是在是身体不行的官员或皇族，所有的在京官员都会来到这里，是一个结交他人、商量亲事的绝佳时机。甚至有些带着女儿的官员，还打着让自己女儿成为皇后或是妃子的心思。毕竟现在的帝王才刚刚登基，后宫空虚，如若可以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帝王，对于家族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和这些人相比，苏允就显得安静了许多。坐了一个时辰的马车让他的身体也逐渐产生了不适，从车上下来时，他的双腿都是软的。幸而有小六子在旁边扶着，不然堂堂景云王刚下了车估计就会跪倒在地上，这可就是大事了。
　　被小六子扶着来到了帝王的帐篷。帝王的帐篷周围有不少帐篷围着，与百官的帐篷也是相隔了一段距离。帐篷附近看守的也都是孙隐的亲信，看着苏允被人扶着进了帝王休息的帐篷，也没有人多看一眼。
　　小六子一直将苏允扶到了里面的床榻上，然后便下去给自己主子倒了一杯温水。
　　苏允捧着小六子倒给他的温水，默默坐在床榻上，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也不说话。
　　小六子是在他还在鹿文宫时就跟着他的了，最是了解他这个主子的性子。他现在不言，是因为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小六子自己也不是个爱说话的料，苏允沉默着，他便也站在旁边陪着他一同沉默。
　　待苏允抿完最后一口水，便把水杯递给了在旁边早已等待许久的小六子，道：“我想先歇息一会儿，一会儿的午膳就不用了，你到外面去帮我守着，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小六子虽是知道自己主子是个顽固的性子，定下来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但是想到他早膳就没用好，心里也不自觉有了几分着急，开口劝道：“殿下，要不奴才去找个太医来瞧瞧？您这样不吃东西也不行的。”
　　听到他的话，正打算苏允躺倒床上的苏允也只是摇了摇头，挥挥手示意他先出去，让他自己一个人歇息一会儿。
　　小六子劝不动他，也就只好拿着杯子退了下去，在门口给歇息的景云王守门。

　　苏允感觉自己刚刚闭上眼有了些睡意，就被外面嘈杂的声音给震醒了。只听着外面似乎是正在收拾东西，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对于苏允这个常年神经有些衰弱的人来说，就和在他耳边放爆竹没什么两样。
　　无奈，他只得把小六子喊进来，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六子恭敬地道：“殿下，是外面的人要准备祭天仪式了，说是就在一个时辰后。”说完，他又犹豫了一会儿，才补充道：“刚才陛下来了，我和他说了您已经歇下了，他便没进来，就告诉我殿下如果身体不适，可以不用参加祭天仪式。”
　　听完他的话，苏允倚在床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道：“替我拿出礼服，等会儿我也过去。”
　　听到他的这句话，小六子立马着急道：“殿下，您的身体……”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逾矩了，赶忙闭上了嘴。
　　苏允并不在意，小六子是自小跟着他的，也是他当皇帝时的大太监，是他的亲信。在他沦落为了景云王后，还是将他当成陛下一般对待。他对小六子总是有那么一份宽容在的，虽然二人是主仆，但是却又比主仆要更亲近些，大概应该是难兄难弟吧。想到这里，他自己就先笑了出来。
　　看到自己的主子莫名其妙的笑了，小六子也想不明白，但是他刚才才犯了错，也不敢在说什么，于是就只好老老实实的低头站在旁边。

　　苏允笑完了，转头对小六子道：“你啊，和你讲了多少次了，不必这么怕我。我早不是景云帝了，你已经是我唯一留下的人了。”说完，他的头又低了下去，语气也越来越沉。
　　小六子听了自己主子的这番话，心里顿时也生出了悲伤之感和对主子的忠诚，立刻跪倒在地，朝自己主子渴了几个响头，道：“奴才誓死效忠陛下，请陛下放心。”他用的是“陛下”而不是“殿下”，证明他心中还是一直把苏允当他心目中的皇帝看待。
　　苏允听了他的这番话，也是露出了一个微笑，伸出一只手微微将他扶起，道：“那么以后也不必那么怕我，起来吧。”
　　听了他的话，小六子顺从的起来，第一次对着苏允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苏允也对他笑了笑。这还是二人第一次诚心相见。

　　趁着小六子去给自己拿衣服的空挡，苏允已经自己把鞋子穿好，站到了床边。看着小六子从箱子中翻出了礼服，走过来就要侍奉他穿上。他就配合着小六子把礼服穿好。
　　亲王的礼服自是没有帝王的礼服华贵，但是上面的刺绣也是急需一番功力的。
　　苏允穿着礼服，他近来瘦了不少，原本还合身的礼服已经显得有些宽大了。
　　小六子一边伺候他穿衣，一边询问他是否需要通知下面重新给他做一件衣服。
　　苏允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每年穿礼服的机会并不多，只有那么几天，如果让人知道了，免不了又是一番口舌之争，他自是不喜的。

　　穿好礼服，距离祭天仪式开始的时间只剩小半个时辰了，二人便出了帐篷，在侍卫的守卫下来到了祭天的场所。
　　祭天的场所已经布置妥当了，孙隐不知道在哪里换好了礼服，已经站在祭台边同礼部尚书谈论这次的祭天仪式了。
　　看到苏允穿着礼服走过来，他先是一愣，然后对旁边的礼部尚书说了句什么，就赶紧过来了。礼部尚书看见是景云王，也不敢多言，在帝王发话后就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帝王回来。
　　孙隐几步走到了苏允面前，道：“不是和你说了可以不来的吗？你不是身体不适吗？为什么还要来？”语气之中满是关心与对他如此对待自己的不满。
　　听了他的这句话，苏允心头微微一热。在外面，他们二人也不能有什么亲近之举，于是便恭敬回道：“回陛下，臣已经没事了，陛下的第一次祭天仪式臣怎可不参加。”
　　听了他的这句话，孙隐听出来他不想错过自己的第一次祭天仪式，心中略有感动。于是便再次嘱咐起了小六子和那几个侍卫，叫他们伺候好景云王，不能出半点岔子。
　　待小六子和侍卫都领命之后，他又嘱咐了苏允几句，给他安排了个避风的地方休息，还叫人搬了把椅子给他，才不舍得离开。
　　看着离开时还不时回头看看他的帝王，苏允的心头又是酸又是甜又是苦，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自己对于孙隐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在一群人的簇拥与服侍之下，苏允来到了孙隐给他准备的地方歇息。椅子已经搬过来了，他做到椅子之上，不知道是不是孙隐特意嘱咐过的，那把椅子上还放着不少松软的靠垫，很好的缓和了他疲惫的身体。
　　苏允和一众人等待了一小会儿，就看着文武百官带着自己的家眷都穿着正式礼服来到祭天之地。
　　有些官员看见了在一边坐着的苏允，或是当作没有看见他，或是和身边的同僚议论起来，或是多看了他几眼，在他看过来时才发觉，匆匆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苏允看着下面文武百官的神态与动作，心中不由泛起一丝苦意。自己作为一个被孙隐当成禁脔囚于宫中，他到底是在等什么呢？又有什么好等的呢？

　　当赵文喊出祭天仪式将要开启之时，苏允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脱出，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到了他应该站的位置，文武百官之前离祭台最近的位置。
　　看着面前高高的祭台，苏允不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曾经他还是帝王时，因为身体原因无法来到这里祭天。现在他来了，却是以一个亲王的身份，看着另一个人，代替了他的人来这里祭天。真是可笑。
　　但是他的表情收的极快，并没有任何人发觉。
　　看着孙隐穿着礼服，一步步走上祭台，站在祭台之上念着那些繁杂的祭词，苏允生平第一次对孙隐有了一丝丝恨意与妒意。恨他将他的王朝覆灭，弃他对他的信任于不顾，将他赶下皇位，沦为他囚于皇宫的禁脔。妒他有着这天骄之姿，有着笼络朝臣的本领，有着强健的躯体，可以完成那么多他无法完成的时。
　　当站在上面的帝王喊出：“跪！”下面的人都跟着帝王跪下，向天祈求凌朝的平安顺遂，这时苏允当政时从未有过的。

　　祭天仪式结束后，苏允没等与文武百官攀谈的帝王，告诉赵文他先离开，让他告诉孙隐，就和小六子等人回到了帐篷中。
　　没管外面晚上还有晚会，他让小六子帮忙脱下身上的礼服，又叫人接了盆热水，自己去屏风之后洗了个澡，彻底洗掉了一身的疲惫。然后又在小六子的服侍下躺到了床榻上，努力忽视外面嘈杂的声音，大概是因为今天一天都太累了，很快他就沉沉的睡去了，连晚上孙隐回来都没有感觉到。
　　看到他如此疲惫，孙隐也不好意思闹他，只得自己上床，将原本对着墙睡在里面的苏允微微翻个身，让他面朝着自己，然后便心满意足的搂着苏允也歇下了。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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