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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澡堂(九) ...

  •   可能是为了出这口气,回来的竹修马不停蹄的又去烧起了水,准备善后。

      这是很难得的事情,因为竹修怕火。我们在乡下用的还是土灶,烧得旺的时候,火星子时不时自己会飞出来两三颗。种种因素,导致竹修烧水烧得很艰难。我人小,但鬼大,晓得他是竹子变的,怕被火燎,想着火燃起来后,我即便不会别的,也能随手添三根柴、吹两口气来帮帮忙,但竹修不让,我只能搬着小凳在旁边等着坐享其成了。

      就这么着,竹修臭着脸给我烧了几大锅水,让我坐在矮凳上,温温柔柔地给我重新洗了个头,又给我兑了两条热毛巾,让我进屋自己擦过,终于把我从一个顶着满头泡泡没洗干净的臭娃娃重新变成了他勉强能接受的香喷喷的饽饽。

      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仿佛和平时一样。
      但我自己知道有一些地方还是不一样的——这天晚上我睡不着,索性悄悄拉开门拴,溜进竹修的卧室,半夜学着那个趴在墙上的人,也趴了一回竹修的床头。

      竹修分明不需要睡觉,可夜里我来找他时,他永远是那副迷迷瞪瞪的样子,我拧了他鼻子半天,他才不情不愿的睁眼看我,问了声:“怎么了?”

      “哥......”我斟酌了一下,勉强拼凑出自己的问题,“你说他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们呢?”我觉着自己还惟妙惟肖的跟竹修学了一回那人的眼神动作。

      竹修的脸色一下就变了,立时翻身坐起,难得认真问我:“难受吗,竹菱?”

      我点了点头:“难受。”那道眼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恶心、难受,浑身上下都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可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做。

      我听见自己问竹修,用那种奶声奶气的声音在请求:“我以后可以不去澡堂了吗?”这是我撒娇的惯用伎俩,只是不常用。我小时候并非一点事也不通晓,还是模模糊糊知道家里很艰难,不太愿意给竹修添乱的。能自己解决的,比如下课后没人跟我一起玩,我可以自己到处混过,没人陪我,我也大可以同村里的猫猫狗狗、田里的泥鳅蝴蝶混,再不济,还能堆堆泥巴、发发白日梦,怎么着也能把这一段时间打发了。

      但澡堂这事引起了我内心很深的慌乱,我几乎下意识的把澡堂归到我最不喜欢的地界里去了。我真的不想再去。但那个时候的我还在想,如果竹修觉得不方便的话,我或许能再忍耐忍耐。

      竹修听了一愣,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才终于把手轻轻放在我头上,见我没什么反应,替我捋了捋头上的几根乱毛:“很难受?”

      我重重点了点头——不想去那里了,只要想起那个地方、那些雕花砖上的空隙,我就头皮发麻。可当时的我只知知道难受,却不知道难受到哪、为什么会难受。直到现在重新想起来,我才懂我当时为什么那样:保护自己的念头懵懵懂懂,但终究还是有的。分辨出恶心的东西,也不需要太多的年岁阅历。识别不善可能是生物的一种本能。那双包含着猥亵意味的眼睛、那些令人作呕的偷窥,就是这样不需要任何证据就能被直觉找到的附骨之疽。

      竹修看了我一会儿,点了点我额头,我一下就有些晕晕乎乎的。晕乎之中,我听见竹修说他要出去修点东西,让我乖乖睡觉,等一觉睡醒,我们院子旁边就能有个厕所,不用去澡堂花钱了。他似乎很满意这个省钱的策略,这让我那颗提着心的稍微安稳了一点,得寸进尺,计较着竹修那么心疼钱的一个人愿不愿意多加两块砖头,我追问了一句:“我们自己院子里修的可以不要有窗户吗?”

      才出去的竹修又转身回来,拿起两床薄被子往我身上兜,一层层的将我裹住。被子软软的,也很透气,罩在身上并不憋闷,反而增了几分安全感,一直绷紧弦的我不知不觉地松了一口气,也没那么紧张了。这大概都是因为被裹在带着清香味的薄被里给了我一种错觉,让我觉得自己不过是颗没人爱掰扯的竹笋,已经被竹子壳包的这样严实、这样丑,应该没人会喜欢看过来。

      得出个不会被人看的结论,我总算安心了些。

      “我不喜欢被人那样看。”我拽着被子把自己埋进去时,还在跟竹修解释。

      听到这话,竹修的手又顿了顿,那边被子松了,我自觉伸出了一只手,把那边松垮的杯子拉到身前紧了紧,又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一同晃了晃,见四周仍旧严不透风的,近乎是一个完完整整的茧了,身上的、心里的难受便开始慢慢消散。

      嗅着被子上的竹香,我脑袋昏沉沉,想睡了。

      竹修又拍了拍我做成的这个茧巴,拍得我呵欠连打了打几个,想睡又不能睡,隔了好半晌,我开始小鸡啄米,才听到竹修带着点气音、有点湿润的一声“睡吧”。

      我敷衍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竹修可能又拍了拍我?一下子我也记不大清了。在闭眼睡过去之前,我只记得门轻轻响了,慢慢开合的缝隙里泄出一点外面的黯淡夜色,竹修好像是走了出去,因为有一道影子从门缝里溜进来,拉短又拉长。

      到了第二天,院子里真的多了一个没有窗户、分成里外两间的建筑,里间和外间之间都有扇高高的、可以从里面关山的门,而且只要关上,就严严实实的遮住了外头所有的光。我真的进去趴着特别认真的检查过。黑暗本来是令人恐惧的,但小时候这个遮住所有光线的地方却令人格外安心。我之前记不不起为什么,总以为是竹修很体贴又很糟蹋地在这屋子里放了个装着照明手电的竹篮令我受感动。

      现在看看,不是这么一回事。

      但这个建筑还是奇怪的,毕竟作为一个浴室,没有窗户,没有空洞,根本不透气,只看着也会让人难受的,更别说真用起来,随时可能使人窒息。竹修也知道我是个普通人,不像他是个神仙,有氧气没氧气、水分多水分少,都能活,每次也都嘱咐我不能待太久,要速战速决。我没记起来这回事之前,因为竹修老把节约用水挂嘴上,我给他扣的又是葛朗台的帽子。

      我家这一个孔洞都没有,称得上是怪上加怪的东西一出来,村里难免有笑的,可能是觉得竹修小题大做了,竹修还出去跟人吵了一架。

      我还记得竹修回来时,再叹的那口气。

      他说:“本来不该这样的。”

      我几乎忘记之前的这回事了,眼下竟然又重新记起。许多之前完全没什么印象的细节正在脑海里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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