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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个故事 ...

  •   【1】

      “真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没机会再听她碎碎念念,度过这漫长的岁岁年年。”

      【2】

      玄旻尸体运回王都的那日,正逢开春。

      消息来的突然,又怕走漏风声,一直瞒到入城,沈宓方才得知。

      她原本正在沐浴,湿发还没拧干,就这么乱七八糟一团搭在肩上。

      天气仍料峭,吹得女人惶惶又不安。

      纵使别人再怎么说,她也不相信。

      骄傲如他,骁勇如他。

      怎会沉眠于厚厚的棺椁,见不到一丝阳光。

      所以沈宓独自一人跑到了街市上。

      她看见四散的人群缓慢地聚拢,聚拢的尽头列着两队军马。

      士兵身上的铠甲泛着银光,冷硬如铁。
      而她曾亲手摸过铠甲上的每一寸锋芒。

      风吹白幡,人群里不知何时传来一阵哀恸的呜咽,随即像是会传染一般,逐渐扩散,弥漫在春日晴朗的王都上空。

      沈宓听见哀切的哭声里,隐约夹杂着玄旻的名字。

      女人脑海里登时“嗡”地,一片空白。

      那是她的夫君。

      那是她的心上人。

      【3】

      “东燕婉柔郡主性静愔嫕,姿容娉婷,特嫁于北齐昭王玄旻为妻。”

      洞房花烛夜。

      沈宓捏着艳红的裙褶,揉乱后又一寸寸展平。

      如此反复,直到男人稳健的脚步声出现在房门口。

      玄旻滴酒未沾,浑身冷肃,没半分新郎官的喜气,反倒像个局外人。

      他抬手摩挲着腰间,似是想用剑鞘挑开红盖头,但到底顿了顿,恍惚间忆起沈宓的模样。

      其实她生的很好看。
      一笑媞媞。

      东燕元夜那日,沈宓在万福桥下救了个落水的孩童。

      二月里的衍河水冰凉刺骨。

      女人明明单薄的像一张白纸,可跳下水的时候却没半点犹豫。

      东燕沈家世代将门,唯独到了沈剑英这一代却接连生了三个女儿。人人都说沈家长女武学不精,身子文弱,不堪大用。

      玄旻倒觉得,反正两国联姻,娶谁不是娶。世人口中这个“不成器”花瓶做自己的夫人正合适。

      男人从侍卫手里拿过干净的鹤氅,伸手一展,然后披在沈宓微微发抖的肩头。

      后者虽浑身湿哒哒滴着水,但还是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惨白的脸蛋晃着天边的烟火,迷离婀娜。

      玄旻想得出神,冷不丁听见声轻唤。

      “夫…君?”

      男人收回正在抻剑的手掌,转而拾起喜秤,一把挑开红盖头。

      女人本耷拉着脑袋,因着他突兀的动作,在一瞬间坐直了腰背。

      玄旻面色沉静,俊容在红烛的映衬下,轮廓分明,夹杂着股浓浓的刚毅感。

      “你叫什么?”

      “沈宓。”

      男人闻言默了默,没作声。

      沈宓猜想他定不知道是哪一个字。

      隔了半晌,却见玄旻微一挑眉,“很适合你。”

      言罢,男人随手将喜秤扔到桌上,转身阔步离开了屋子。

      后来过了很久,沈宓才明白他所说的意思。

      宓,安也。

      【4】

      新婚一别,再见面已然是三个月后。

      只是沈宓没想到,她会在书房的密室里见着自己名义上的夫君。

      男人半靠着墙壁,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手垂在地面。

      玄旻身上有太多伤口,以至于沈宓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包扎。

      他紧锁着眉头,喉间偶尔会因痛滚出声闷哼。

      明明只有几面之缘,女人却觉得他的模样早已刻在了心底,清晰而又具体。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侧脸冷峻,棱角分明。
      若睁开眼,定是眸若点漆,宛若森森寒潭,深不见底。

      她一面替玄旻上药,一面却偷偷打量着男人。

      哪怕只是远远看着,沈宓似乎都可以想象到他在战场上奋勇厮杀,一马当先,不要命的情形。

      有些伤口错综,盘踞在男人后背之上。

      沈宓忆起赐婚那日,玄旻跪在殿前接旨,说的是,“愿护婉柔郡主周全。”

      时至今日,女人终于反应过来,他想护住的是两国黎民百姓,是君王的一纸婚约。

      不是她沈宓。

      可是没人不爱英雄。

      而沈宓贪心,想要英雄也爱自己。

      【5】

      女人醒来后,已回到了凝霜苑中。

      沈宓一转脸,就瞧见玄旻站在窗前,身形欣长,挡住了外边的光亮。

      就好像当时他站在万福桥上,夜色昏暗迷离,男人提灯立于人潮。

      远远与他相隔着,耳边仍是烟花炸成满堂彩的轰鸣,眼里却只剩下了独独一个玄旻。

      片刻怔神。

      “多谢你替我包扎伤口。”

      男人侧身淡淡一瞥,“只是往后,书房重地,夫人莫要去了。”

      “好。”

      沈宓并不气恼,见他欲离开,反倒披了外衣起身相送。

      苑后那一片空地都被女人用来种花了。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小花园被填的满满当当。

      玄旻走在前头,女人就一步一步跟在后边。

      四下无人,二人沉默着没有交谈,只是静静地走着路。

      即便这样,沈宓也觉得心生欢喜。

      直到一条路走到尽头,男人缓缓停下脚步。

      “你我本无情分,这夫妻也当不得真。”

      女人终于抬起脸来,望向他的背影。

      玄旻没有回头,“不如以一年为限,一年后,你我和离,我放你回东燕。”

      沈宓哽住,下意识攥紧了衣袖。

      她自小便平庸,事事无成。

      可这些都无所谓,因为她从没争取过什么。

      领兵打仗也好,入朝为官也罢。

      那些都是她不喜欢的东西。

      可唯独现在,沈宓想开口说个“不”字。

      话音在唇边滚了一遭,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女人的声音藏在风里,入耳一片虚无缥缈。

      “好。”

      【6】

      又是一年元夜。

      远在异国他乡,沈宓又没什么相熟之人,便早早抱着汤婆子,蹲在院里的火盆子前赏烟火。

      足足等了大半宿,才等到轰鸣绚烂的烟花。

      可女人看着看着,却慢慢瘪下嘴角,神情恹恹。

      一旁的婢女见了,小心翼翼问,“夫人,您是不是想家了?”

      沈宓摇摇头,盯着转瞬即逝的花火道,“你说,将军会不会也在看烟花?”

      小丫鬟笑答,“将军不喜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女人似松了口气,“那就好,若看见了烟花,我怕他孤独。”

      婢女不解,“孤独?”

      “是啊。”沈宓抱紧了汤婆子,呵出口白气,“盛世烟火因他而放,人们在阖家看烟火,却没有人会想起他。”

      玄旻的脚步硬生生停在院外。

      女人的呢喃混在漫天花火下,流光溢彩地像是现世里最美的情话。

      【7】

      玄旻不在的时候,沈宓时常被太后召进宫中。

      萧太后每每见到沈宓,都会涌现出一股愧疚之情来。

      玄旻同当今圣上都是她的骨肉,一个登九五至尊,一个却要浴血杀敌。

      玄旻的顾虑,其实她这个做母亲的,全都知道。

      他要阻挡千人万人,可他身后却空无一人。

      虽是手足至亲,但仍免不了功高盖主后的百般猜疑。

      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走过沾满鲜血的道路,反反复复。

      萧太后看向沈宓平静的脸庞,想起玄旻出征前入宫同她道别。

      男人将王府令牌和一封信放在桌上,声色淡漠,“儿臣若回不来,劳烦母后把这两样东西交给沈宓。”

      萧太后自然板着脸斥责他胡言乱语,只是话还没数落出口,玄旻就已经转身离开了大殿。

      后来拆开信封才发现,里面摆的是一纸和离书。

      其实玄旻并非冷血无情。

      萧太后知道,如果不是心甘情愿,没人能逼他娶了沈宓。

      可也正是因为这份愿意,玄旻为她留好了所有的退路。

      哪怕有一天,他真的不在了。

      也足以保证沈宓好好活下去的退路。

      【8】

      罗城一役得胜归来,圣上龙颜大悦。

      玄旻却在那天夜里,拒绝了所有封赏,一个人躲在月下喝酒。

      起先女人还远远数着,一坛、两坛、三坛……

      可后来地上的酒坛子愈来愈多,玄旻舞剑的动作也像发了疯似的,愈来愈快,愈来愈凌厉。

      像是发泄,又像是自责。

      市井传言,罗城投降,圣上存心挫挫败军的锐气,下旨杀降。

      玄旻抗旨不遵,奈何等他抵达罗城时,已是遍地尸首,血流成河。

      妇孺老幼,皆不放过。

      劝降的人是他,有负众望的人也是他。

      归来后的每一句夸赞,就像一把匕首,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时刻提醒着他,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没有哪一个君王不希望拥有一柄利刃,可同时,也没有哪一个君王希望剑刃永远锋利。

      他是一把好剑,不伤人便会伤己。

      可偏有人不信邪,血肉之躯也要往上靠,一腔孤勇也要他的怀抱。

      “夫君,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想要借酒消愁,可你已经喝了足够多了。”

      沈宓一袭白衣出现在他眼前时,恍惚像是一场梦。

      玄旻不去瞧她,剑梢一挑,便将酒坛子挑落到自己跟前。

      女人不依不挠,径直越过长剑,夺走了那坛酒。

      “夫君若还想喝,那便由我代劳。”

      沈宓仰着脖子灌下一坛烈酒,眼角沁出泪花,脸颊更是红的不像话。

      一时间,男人愣住,竟忘了阻拦。

      待到她喝完了一坛,又去拿下一坛时,玄旻总算清醒了几分。

      男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扯到自己跟前,眉宇覆霜,冷冷地喝她,“你疯了?”

      沈宓抬眼望他,仍是那副平静的语调,“我没疯。我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陪你。”

      也许自己没办法感同身受,但她只想让玄旻知道,偶尔也不必那么辛苦。

      他的身后,现在有人了。

      【9】

      杳杳余晖,滚滚黄沙。比这塞外烟尘更伤人的,却是王都传来沈宓遇险的消息。

      晏巡自幼便与玄旻交好,彼时还打趣他,似乎方寸永不乱,总是副胸有成竹的笃定模样。若他失控,一定很精彩。

      可没想,这么快就见着了男人方寸大乱的时候。

      迢迢山水,八百里加急。

      晏巡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你那小夫人不会有事的。

      可玄旻压根听不进去一个字眼。

      他知道沈宓有多胆小。

      怕阴雨天打雷闪电,怕天黑后四下无人。
      甚至怕池塘里起伏的蛙叫。
      也怕他突然死掉。

      但沈宓一直以来都做的很好。

      端庄大方,温良贤淑。

      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她。

      念此,男人勒缰的手掌紧了紧。

      恨不得日行万里,恨不得瞬间而至。

      【10】

      沈宓替太后挡了刺客一刀。

      倒也不是什么致命的伤,不过是断了手筋,再也拿不起剑。

      送走了最后一批前来探望的各家贵女,沈宓长吁一口气,赤足走到床前,慢慢蹲了下去。

      女人想,她是将门之后,现在却形如废人。

      玄旻知道了,会不会更加讨厌自己?

      沈宓从来不知,喜欢一个人,会是这么的兵荒马乱。她像流年里的灾民,在一场名为爱的逃亡中仓皇四顾。

      屋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是谁?”
      “……”

      来人沉默不语,隔了一会儿又开始重重地敲门。

      沈宓不解,起身打开了门。

      男人逆光而立。
      身上的银甲衬着日落余晖,光芒刺目。

      女人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悄悄将那只伤了的手臂费力别到腰后去。

      “夫君,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玄旻没作回答,长腿一跨,人就进了屋。他本想直接将女人扯过来,只是刚伸出手掌,又停在了半空中。

      沈宓看着实在瘦削,一身脆骨头,仿佛只要使点力气,就能全都捏碎了去。

      男人别开眼,清了清嗓子,不自然地问,“需要我抱你去榻上吗?”

      后者瞬间红了脸,脚下步子飞快,像是只受惊的小鹿,一股脑蹿到了床榻上。

      玄旻微微勾唇。
      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

      男人挨着床沿坐下,眯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伤到哪儿了?”

      沈宓垂眼笑了笑,“伤了左手,不过不严重。”

      “伸出来我看看。”

      沈宓没有动,只是默默咬紧了下唇瓣。

      玄旻瞧出她的为难,剑眉一皱,轻轻按住女人的左臂,拉到自己面前。

      稍稍一摸,就能发现断了经脉。

      男人将她卷起的一截衣袖慢慢放下,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沈宓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宁,遂嗫嚅道,“我本就武学不精,其实没关系的。”

      所以不必因此觉得有负担。

      玄旻一下就听出她的话外音。男人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缓缓握住。

      坚定而有力。

      “疼吗?”

      沈宓怔住,没由来地眼眶发烫。大滴大滴的泪珠聚集在眼窝里,汹涌着要落下。

      女人鼻子发酸,嗓子里也仿佛堵了团棉花,只能胡乱摇了摇头。

      “你抬头看着我说。”

      男人见她一颗脑袋埋的愈发低,就差钻进被衾里,于是伸手一捏,准确无误地捉住她的下巴尖。

      轻轻一抬,那满眸泪光便悉数落入他的眼中。

      玄旻被她猝不及防的眼泪砸的一阵慌措。男人略显笨拙地替她擦去眼泪,却不料那眼泪像是一汪浅溪,越擦越多。

      而女人在一片模糊的泪光中,瞧见玄旻沉沉的眼眸中流露出近似于疼惜的神色。

      不是愧疚,也不是厌嫌。
      而是心疼。

      最后鬼使神差地,男人揽住她的肩头,往怀里一带,然后极其轻柔地拍着她单薄的脊背。

      “别哭了。”

      沈宓埋在男人颈窝里抽噎了几下,心里却如沐春风。

      话本上说得没错。
      —— 火光太亮,也许会被吓退,但是让人着迷。

      【11】

      岁月倥偬,日子一天天过去。

      玄旻休战数月,从西境带回了一匹上好的珠光冰绸。

      男人抱着绸缎出现在凝霜苑时,沈宓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夫君怎么不进屋?”

      女人许是方睡醒,只着了件薄薄的纱裙,云鬓香腮,盈盈柳腰。一抬手,便露出截凝脂般的腕子。

      玄旻眸色暗了暗,将手中的绸缎塞进她怀里,“莫贪凉,多穿些。”

      沈宓不明所以,随着男人的视线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赤着的一双玉足,这才面颊羞红。

      她有些尴尬地往后缩了一缩,眼看着就要撞上门槛。

      男人及时伸手一捞,将人旋了个圈捞进怀里。

      连同着散开的珠光冰绸,在二人之间铺开一道银光。

      沈宓见绸缎展落,慌慌张张弯下腰想要捡起,玄旻却先她一步将人打横抱起。

      女人骤然跌进个结实的臂弯,忍不住细细惊呼出声。

      “别怕。”

      玄旻好笑地将她搂紧了些,足尖一挑,便把落在地上的珠光冰绸挑到半空中。

      男人高大的身躯一侧,那段丝绸就恰好落到沈宓的手中。

      怀里的人似被这一连串精彩的动作给取悦了,睁着黑亮的眼儿呆呆地望向他。

      满目都是崇拜。

      玄旻低低发出声轻笑。

      不知是笑她娇憨,还是在笑她没见过世面。

      沈宓似是觉得丢人,敛了眉眼,“哐当”一下将脑袋砸在男人的胸膛上。

      像一只躲进壳里的蜗牛。

      玄旻仍噙着笑,见她俏生生的模样,忍不住用下颚蹭了蹭女人的发顶。

      意料之中,又惹得沈宓耳根子都染了抹艳红色。

      【12】

      春宴之时,百官入席。

      于沈宓来说,这还是头一年陪着玄旻出现在正式场合,以将军夫人的身份。

      先前玄旻送的珠光冰绸被她做成了件绣云纹的齐胸襦裙,长及曳地,银光流转。

      男女分席,因着身份高低,依次落座。

      沈宓不知北齐的宴席规矩,只挑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

      周遭贵女忙着看她笑话,虽心知肚明,却不说破。

      晏巡远远望见,立刻撞了撞玄旻的肩,语气调笑,“大将军,你家小夫人看起来不太合群啊。”

      男人早已看在眼里,当下驻足,转而一言不发地走向席末,坐在了沈宓的正对面。

      玄旻这一落座,吓得席间一众大臣纷纷站起身,局促不安地交头接耳起来。

      昭王莫名其妙坐在尾席,那他们这些小臣子又该如何自处啊。

      好在北齐武帝开口打了圆场,“皇弟怎么不坐到朕跟前?”

      男人作揖,神色散漫,不以为意答,“回陛下,臣要陪夫人。”

      一语毕,四下又是哗然不已。

      关于这位和亲来的郡主,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个累赘。

      却没想到,向来心肠冷硬的玄旻竟会主动为她挽回颜面。

      武帝也略感惊讶,随后朗声笑道,“东燕与北齐联姻乃国之幸事,你夫妻二人上前来让朕好好瞧瞧。”

      沈宓隔着片珠帘,瞥见男人冲自己颔首,于是拎着裙裾,随之一同跪在了大殿上。

      “郎才女貌,委实登对。”

      武帝客套了几句,身侧的皇后提议道,“听闻东燕扇舞惊绝世人,不知将军夫人可愿献舞,以示两国交好?”

      玄旻闻言,倏然冷眼望去,吓得皇后面上笑容立刻失了色。

      男人微低下些头,同沈宓耳语,“不必勉强,我替你回绝。”

      话音刚落,玄旻腕子上便覆了双温软的手掌。

      女人跪的笔直,不卑不亢抬起头,端着张挑不出错来的笑靥,从容道,“那臣妇便献丑了。”

      【13】

      沈宓什么都会一些,但是什么都不喜欢。

      她性子淡泊,惯是温柔又冷漠。

      一曲扇舞,倒是将她身上那股清冷独绝的气质展现的淋漓尽致。

      扇定人停,四下仍是一片寂然。

      良久,才响起雷动的掌声。

      沈宓款款落席,听见武帝发问,“这扇舞,皇弟觉得如何?”

      女人揣着一颗心,屏息望去。

      隔了太远,她听不清玄旻的回答,只能瞧见男人薄唇轻扬,眸中含笑。

      傲然又不羁。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沈宓一出门,就看到玄旻环抱双臂倚在墙壁上,目光灼灼望向自己。

      女人被那滚烫的视线瞧的羞怯,低着头走了过去问,“夫君,方才在殿上,你回答了什么?”

      玄旻盯着她的微微卷起的发尖,随口道,“没什么,只是客套话。”

      男人没有说谎,那确实是客套话。

      只不过饱含了些自己的真心。

      他回答的是,吾妻甚美。

      【14】

      沈宓生辰那日,也是一年之约的期限。

      女人本以为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会有一点点的不同。

      直到玄旻递来一封和离书。

      沈宓忽觉心被掏了个大窟窿,想要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抓不住,下落永远没有尽头。

      男人瞧她眼尾生红,神情无助又悲怯,那点仅剩的冷心肠顷刻便软的一塌糊涂。

      软成阳春三月的柳絮,软成寒冬腊月的红梅。
      她一落泪,柳絮纷飞,红梅泣血。

      玄旻去握她的手,低哑着嗓子道,“一年之限,我把决定权交给你。”

      女人诧异,抬起水眸怔怔望他,“夫君……不是在赶我走?”

      “你知道的,我什么都不能许你。”玄旻顿了顿,手却将她握得更紧,“战场无情,刀剑无眼,我不能许你长厢厮守,亦不能许你暮雪白头。”

      沈宓没有说话,仍那般安静地看着他。

      男人又道,“你我联姻,起初并非真心。可时至今日,我却藏有私心。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今后,你要如何,我们便如何。”

      “我若要走,夫君也肯放手?”
      沈宓语调一抑,尾音都带着颤。

      玄旻沉默着,良久都没有回答。

      女人的心一截截凉下去,失神似的盯着某一处尚明亮的灯盏,慢慢从他掌中抽回手。

      方抽出一半,整个人就被一阵大力揉进炽热的胸膛之中。
      连同着手掌,十指紧扣。

      玄旻低头,边捉住她的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腰身上,边捏她削尖的下颚,迫使女人仰起脸来。

      四目相对,他瞧见她眸中泫然欲泣的眼泪。

      男人倏然低下了头,堵住了她的唇。似吻似啃噬,生硬又蛮横。

      他没有技巧,偏又牢牢掌握着主导权。

      锢她的大掌滚烫,叫她不得后退半步。

      一吻毕,玄旻垂首蹭她发顶,呼吸沉沉拂过女人耳廓,“别走。”

      沈宓埋在他怀中,眼里摇摇欲坠的泪珠子终于落下,却是喜极而泣。

      女人双手紧紧回抱着他,瓮声瓮气道,“我不需要夫君许诺什么。”

      “也许有一天,我来不及陪你过生辰,也不能及时保护你、甚至会……”
      战死疆场。

      玄旻眼里漫出阵阵无力感,声音愈发沉闷,“我怕你后悔。”

      沈宓将额头抵在他肩上,一字一句道,“可我爱你。”

      世事无常,太平转瞬。
      若她爱他,千般万般,千难万难,都不足为惧。

      【15】

      聚少离多是人生常态,玄旻带她看过王都的十二月,也留她一人独自守过无数个漫漫长夜。

      如今黄四娘家花又满蹊,一抬眼还能看见城头迎风飒飒的酒旗。

      可是花香飘散在人群的恸哭声里,酒旗斜矗,失了生机。

      晏巡从高头大马上跃下,步子竟透出中年人的蹒跚之感。

      从待他归来,变成代他归来。

      晏巡根本不敢去瞧女人的表情。

      “是他吗?”
      沈宓眼神空洞,双手揪着自己的裙摆,指尖发白。

      “将军长/枪立马,为救一众百姓,遭了埋伏。”

      身死沙场,魂归故里。
      那是将军应有的结局。
      亦是他无上的荣耀。

      女人隔着一条长街,远远望着那漆黑的棺椁,脊背挺得笔直。

      耳畔传来乞儿的咿咿呀呀,唱着《风雨归舟》,那歌声悠悠,在长街之上久久回荡。

      “驴打前失跌我一身泥,惟因我扭项观瞧风折酒旗……”

      【16】

      玄旻故去的第二年春。

      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下仿佛老了数十岁,卧病在床。

      她透过窗桕,看见宫里那些年轻蓬勃的身影,眼里满是柔软和心碎之情。

      那些隐秘的细碎的情绪,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在沈宓心头。

      逐年月深。

      女人还是坚持每日给玄旻写一封信。

      她不再种花,也不再胆小害怕。

      但他吝啬,一次也不肯光临她的梦。

      【17】

      “夫君,今日除夕。王都今夜的烟火尤为盛大,偶遇街边孩童问娘亲为何要放花火,那妇人解释,咱们北齐的守护神到天上去了,所以要用这盛世烟火叫他安心。吾心甚慰。”

      “夫君,今日立春。书房密室的墙壁上长出了草芽,方才发觉又是一年江南好风景。”

      “夫君,今日夏至。夏日天长,芭蕉弄影,到晚来,风透罗衣阵阵生凉。”

      “夫君,今日秋分。摒香茶却琵琶,梦中尤怨你迟迟不还家,醒后潸潸泪似麻。”

      “夫君,今日小雪。我用心去观这世间景致,回首来,仍如刀似剑。”

      “夫君,我很…想你。”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贴个玄旻和离书的末句:
    “唯愿你我二人,来世相与也深,相知更切。
    山河一遭,八百里加急,皆是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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